真正的河東獅吼
平安郡主要是活到今天,絕對會對著那部以她為原型改編的電影啼笑皆非。
陳季常是個大才子,但也沒達到讓她放下身段,半夜送上門去讓他輕薄的地步。
後人啊,真是太能胡思亂想了。
從開始到最後,平安郡主愛的,一直是那雙靈動的眸子而已。
1
平安十三歲時,第一次見到那雙眸子的主人。
彼時她是宮中最受寵愛的公主,父皇曾說過,若她是男兒身,江山必當傳給她。
太子哥哥每每聽聞,都會沉了臉。
宮中人人皆知,太子對平安公主並不喜愛。
但平安毫不在乎。
整個宮裡,除了父皇,還有誰敢給她臉色看。更何況,還有個深得父皇喜愛的三哥跟她一向交好,處處給她撐腰。
就如這個上元節,宮中只有她敢溜出來看燈。
上元節沒有宵禁,明明已入夜,仍是人來人往,歡聲笑語。
一盞盞花燈掛在街邊小攤上,明明滅滅,一對對男女買了去,用小紙船載著,放到京城的清沙河中。
河水被花燈映得清亮起來,星星點點,仿若天河。
平安站在河邊,看著燈火中映出的笑臉,怔忪間不覺看痴了。
宮中除了父皇,還沒有誰對她這麼笑過。
平安以為,笑不過是禮節的一種,從未想過,笑也能讓人心悅至此。
宮中侍衛替她擋住來往人潮,獨佔一隅,圖個清靜。
可平安沒清靜多久,便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大聲嚷嚷:「憑什麼你們占這麼大地方?你當你們家小姐是公主啊?」
平安聞聲回頭,眼睛禁不住一亮。
芙蓉面,柳葉眉,眼若星辰,唇若點朱,這世上還有這麼漂亮的小公子?
小公子見了平安也是一怔,喃喃自語:「誰家的小姐,真美啊。」
他露齒一笑,一口白牙:「小姐姐,你一個人占不了那麼大地方,一起賞花燈可好?」
平安被他擠眉弄眼的樣子逗笑,抬手止住侍衛,微微點頭示意他來。
他興匆匆地跑上前,不由分說拉著平安的手蹲下,像變戲法般變出一盞花燈來,上面畫著並蒂蓮,欲放不放,含羞纏繞。
「送給你了小姐姐,人花相映,當真美色啊!」他搖頭晃腦的樣子逗樂了平安。
平安伸手,將花燈接過,燈火映亮她的鵝蛋臉,一雙鳳眼道似無情卻有情,輕抿唇,淡含笑,又將小公子看怔。
兩人雙目驟然相對,都是一愣,想要移開,卻被彼此眼中的光彩吸引,怔在了原地。
平安的臉當時就發燙了,咬唇低頭,斜斜撇了他一眼,正待說些什麼,突然聽得人們一陣驚叫,四處走避。
眨眼間,十幾個黑衣人湧上前來,和侍衛們交上了手。
她白著臉,望向黑衣人來處。來者個個高手,片刻間便突破侍衛的包圍,有兩個持劍向著平安而來。
平安咬牙僵在原地,就在劍尖觸及咽喉之時,閉上眼睛不求饒,準備死得有些公主樣子。
這時一陣眩暈,平安覺得雙腳離了地。一個清脆的聲音罵道:「這麼漂亮的小姐姐你們也要殺,不把我放在眼裡么?」
平安詫異地睜開眼,正看見小公子抱著她,輕飄飄地站在了河邊柳樹上。
她抬頭,他低頭,兩雙極美的眼睛一對視,兩人竟似忘了大敵當前,統統紅了臉。
小公子別過頭去,半扶半抱著平安,踩著河邊一溜柳樹,飄然絕塵而去。
平安看著下面的人群和河水上潺潺流過的花燈,竟不覺害怕。
遠處的人們尚不知變故,看到兩個神仙似的人物踩著柳枝而過,不覺驚呼:「仙子過去了!」
而黑衣人,都被甩得影子都看不見了。
2
平安站在城外的破廟裡站著,蔥綠襦裙沾上點點血光。已是釵環凌亂,平安乾脆取下,一頭黑髮如瀑披在身後,沾染著月光,靜謐幽然。
小公子剛出外打聽局勢回來,進門就眼睛發亮,連聲低呼「神仙姐姐」
平安抿嘴一笑,尚顯稚嫩的臉上,已能看出將來是何等風情。
她看看小公子,長身玉立,月白袍子,一頭烏髮束起,白玉面龐因急奔而帶上了些許桃花色,若是女子必當艷驚四座。
兩人又對視了片刻,小公子「噗嗤」一笑:「別做獃頭鵝了,來來來,我剛才去隔壁人家偷了燒雞美酒,別空對月誤了美色。」
平安看他油頭滑腦的樣子,新鮮有趣,笑意更深,任他攜著手,席地而坐。
沒有筷子,兩人便用手撕開燒雞,沒有酒盅,便一壺酒你一口我一口輪換著對嘴喝。
小公子喝高興了,手舞足蹈,打了趟拳,又撿樹枝練了回劍法。見平安默默看他,打得更是賣力。
他年紀小,武功卻著實高,平安猜度,必是不世出的大能隱於市井傳授。
月下他的影子映得長長的,動作輕靈飄逸,如畫中人現世,看得平安不知不覺紅了臉。
小公子一套劍舞完,額頭起了細密的汗珠。
他坐回平安身邊,臉上隱隱得意。平安不覺拿出絲帕,幫他把汗擦了。
「你多大?」小公子循著平安身上的香氣,往近靠了靠。
「十三,你呢?」平安絲毫未覺她唐突。
「我十二,你比我大一歲。」小公子噘著嘴有些不樂。
「你該叫姐姐的。」平安難得露出稚氣,笑嘻嘻。
「不要,你這樣的神仙姐姐應該娶回家去,不能叫姐姐。」小公子眼睛一轉,帶些促狹。
平安當即紅了臉,想斥責他唐突,又有些不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家一定是豪門望族。」小公子突然又說。
「何以見得?」平安反問道。
「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高手保護你,又有那麼多高手追殺你?」小公子一挑眉,一臉「我很聰明」的樣子。
「你的功夫怎麼那麼好?」平安被小公子再一次逗笑,轉而問起其他。
「我家鏢局可是開了三百年了。前朝時候我們就走鏢,到現在從無失手!」小公子得意得鼻子都輕輕皺起。
他看看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聽說大戶人家的小姐,出門很難的。等你的護衛找到你,我們是不是見不到了?」
「你想見我嗎?」平安用手繞著頭髮,臉有些發燙,所幸月色暗了暗,不易看出來。
「想啊,誰不願意見神仙似的美人?」小公子一張俊美無匹的臉上神色有些輕佻。
「你,跟誰都這麼油腔滑調嗎?」雖是救命恩人,但平安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來。
若他跟別的女子,也都叫神仙姐姐,那豈不是白開心一回。
「不不不,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美人兒,別的小姑娘我是看也不看的。」小公子忙擺手,急急解釋。
「真的嗎?」平安低頭抿嘴輕笑,月光照在臉上,帶了些清冷,真若仙子下凡塵,看呆了對面的小公子。
「我柳月娥對天發誓,我真的沒見過你這麼美的小姑娘。」他獃獃舉起手來,指天咒地。
「你,你叫什麼?」平安心裡咯噔一聲,忙抬頭細細看去。芙蓉面、柳葉眉、眼燦若星、唇若點絳。這幅容顏,好像是......
她心裡不禁沉了一沉。
「我叫柳月娥啊!清沙河邊開鏢局的柳家。」小公子還在痴痴望著平安容顏,沒注意平安的眼神已經閃爍不安。
「你!你大膽!」平安滿面通紅,拂袖站起,臉一下沉下來。
「我怎麼了小姐姐?」柳月娥莫名其妙地跟著站起,看著平安不知為何湧出的淚,和滿面的羞窘,搓著手不知所措。
「小姐!小姐!」遠處傳來侍衛頭領的呼喚聲,隱隱能看到火把。
看來終究刺客還是不敵大內侍衛。
平安狠狠地瞪了柳月娥一眼,匆匆拿袖子擦擦臉上的淚,跺了跺腳跑了出去。
柳月娥手裡攥著平安給的絲帕,想上前遞給她,頓了頓卻沒敢,只得對著她背影大喊一聲:「三天後你有空嗎?我還會來這裡的!」
3
回到宮裡,皇上震怒。
用皇上的話說,公主都差點刺殺了,這要是想刺殺他,豈不是更容易了。
太子被圈起來了,誰都知道,最不喜平安的就是他。
平安的三哥疼惜地護著平安,冷冷地看著他被押走。
平安得了賞賜無數,又加了不少宮女侍衛。
如今平安的待遇,都要跟太子妃比肩,引得宮中人人側目。
只是她心中總是惆悵。
宮中的人,規規矩矩,行端坐直,很是有儀態。
可他們都沒有一雙靈動的眸子,沒有一張絕美的臉龐,沒有一張油嘴滑舌。
宮裡什麼時辰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甚或走路先邁哪只腳,都有死規矩。
沒有人敢帶著她在柳樹上飛,沒有人敢跟她分吃偷來的燒雞、對嘴分喝一壺酒。
沒有人敢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叫她小姐姐。
更重要的是,平安心裡再清楚不過。如果她不是公主,沒有人會挺身而出冒險搭救她。
宮中人,自保已是本能,誰會做這等傻事。只有那個人才會。
平安在宮裡整整發了三天呆。
誰都以為平安是嚇著了,可平安不是。
她一直在想他,不,是她。
那個眉目如畫,精緻又英氣的女子,現在又對著誰叫小姐姐呢?
她是不是又在跟人吃燒雞喝酒,油腔滑調地佔人便宜?
平安痴痴地望著宮牆,已經第三天了。
夢到她不知多少回了。她仗劍而來,行至河邊。
河邊月色清冷,將她的容顏映成絕世,風拂楊柳枝,河中燈如晝,美人如玉劍如虹。
平安咬著唇,在宮中走來走去,越來越焦躁不安。
走得太久,出了汗,她掏絲帕擦汗,冷丁想起,自己有方絲帕,幫她擦完汗順手放在了她手裡。
平安立時激動起來,一拍掌:「我的絲帕怎麼能流落民間!」
說完,她轉身到銅鏡前,點脂粉、細梳妝,輕輕將唇染成桃花色,換上鵝黃留仙裙,頭髮簡單一盤,想了想,又插上一
支朱釵。
她細細打量自己,看看全身都沒有不妥貼的地方,這才匆匆叫來心腹侍衛,帶著她出了宮。
本朝宮中禁衛不比前朝那麼嚴,加上平安在宮中的地位,其他侍衛看見她也只當沒看見。
出宮後,平安快馬加鞭,等到了破廟的時候,已經月上柳梢頭。
廟裡沒人。只有一尊掉了漆的佛像,眼帶深深悲憫,俯視著她。
平安心裡一下空落落的,也不顧廟裡泥土,一屁股坐在地上發起呆來。
坐了不知有多久,平安盯著廟門,眼睛都快花了,還是沒有半個人影。
平安慢慢站起身來,淡淡笑笑。
誰會把一句玩笑當真,也只有她了。
算了,還是回宮吧。那裡才是她應該呆的地方。
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像是老鼠一般。
平安本沒在意,可伴著聲音,門外現出一個人影,高挑窈窕,高高束起黑髮,玉面輕泛桃花,只是那雙眼睛左顧右盼,像是做賊。
平安喜不自勝,差點大叫起來,硬是咬著牙,才把聲音壓下去,換做一臉薄怒:「你怎麼才來?」
4
柳月娥提著兩隻燒雞一壺酒,被平安的聲音嚇了一跳。一看是她,又亮起了眼睛:「我等你一天了!」
她快步走上前來,笑意盈盈:「實在肚餓,我又怕回去吃飯錯過你,喏,又做了回梁上君子。」
她雙眉一挑,自帶三分英氣,眼中光芒流轉,眉目含笑。
平安再難裝作發怒,「噗嗤」樂了。
柳月娥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見我!」
平安雙頰飛霞,抿抿嘴,伸手道:「絲帕呢?我是來要我絲帕!」
「啊?」柳月娥怔了怔,臉一紅,撓撓頭說:「我有個丫鬟叫小虎,她看絲帕花樣繡得好,管我要,我就給她了......」
平安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紅倒照樣紅,這回是給氣的:「那是我閨中之物,你就拿去給不相干的人,你,我再也不見你了!」說著,她跺跺腳便要走。
「哎,神仙姐姐你別走啊,我跟小虎要回來不就得了?你等著,我現在就給你拿回來!」柳月娥上前扯她,卻見她眼中已經冒出眼淚來,委屈得什麼似的。
柳月娥奇道:「你是水做的吧?怎麼說哭便哭?」
平安咬著唇,低頭掉淚不說話,臉氣得通紅。
柳月娥急得無法,抬手便來擦平安眼淚。
平安一偏頭:「你去找你的小虎去,別管我!」
「哎!」柳月娥轉身就走。走到門口一回頭:「那我......」
平安哭得眼睛通紅,看著柳月娥像受了多大委屈。
柳月娥又折了回來,有些急怒:「不是你叫我去找小虎嗎?我去給你要帕子,你怎麼還哭?你長得像神仙一樣,怎麼這麼小家子氣?不就一方帕子嗎?」
「你!你走!」平安一跺腳,狠狠推她胳膊一把。
柳月娥氣得眉頭一挑:「走就走!」
她剛要抬腳,突然一皺眉,「嘶」地一聲,面色變白,月白袍袖上滲出血來。
5
平安一看柳月娥流血,當時變了臉,扶著柳月娥坐下,將她袖子扯開。
雪白的臂膀上,偌大一道十字口子,不斷滲血。
平安忙喚隱伏的侍衛進來,拿出傷葯,親手為柳月娥上藥。
她從未伺候過人,葯上得手忙腳亂,額頭沁出汗珠來。
柳月娥低頭看著她光潔的額頭,輕翹的鼻尖,一身幽香鑽入鼻孔,享受地微眯眼:「小姐姐,你真香啊。」
平安滯了一滯,手不覺用了勁,柳月娥疼得大呼小叫:「你快放手我自己來,你笨手笨腳的。」
平安氣得瞪了她一眼,仍舊認認真真上藥,柳月娥見她用心,也不好再逗她,只說一句:「這要是小虎上藥,我今天就交代在這兒了。」
平安呆了一呆,狀似不經意地問:「小虎,好看嗎?」
柳月娥像聽了天大的笑話:「黑粗壯,每天抓著我比試誰功夫高,我見了她都躲她!」
其實小虎並沒有那麼嚇人,可柳月娥不知為何,對著平安,直覺地說出這番話來。
總覺得要是不這麼說,就會出大事呢。
平安「噗嗤」一笑:「真的?」
「真的!」柳月娥忙忙點頭。
平安掏出絲帕來,柔柔給柳月娥繫上:「那以後,我給你的東西,不許給她。」想了想,她又補了句:「也不許給旁人!」
柳月娥不知一個大戶人家小姐為何如此小氣。想譏刺她兩句,可看看她哭紅的眼,心一軟,乖乖點了頭,呢喃道:「你是這世上第一個這麼命令我還不挨揍的......」
平安的侍衛常龍跟她多年,在她面前還算敢說話,他上前一步問道:「敢問柳小姐,這傷疤是怎麼來的?」
柳月娥聽聞,眉頭一豎:「還不是你家小姐的仇人?上次你們走了,我在廟裡多呆了會兒吃燒雞,他們有個漏網之魚,突然進來跟我過招。」
常龍緊著問:「他人呢?」
「跑了。」柳月娥聳聳肩:「我倆打了三百多招,他占不了上風,身上又有傷,傷了我跑了。」她臉一紅,又補一句:「等我再練幾年,未必打不過他。」
常龍驚疑道:「現在你的功夫已是一流了。你根本不知道跟你過招的是誰。」
說完,他抬頭看平安:「小姐,我們必須回去,我有要事要稟報!」
平安詫異地看看常龍,常龍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傷疤,是十字流星鏢打出來的。舉國只有一個人能用,是您三哥的死士胡彪。」
平安一下子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柳月娥不知所以地看看她:「又有人要傷你?」
平安的眼淚突然收了回去,笑得意味不明:「是要殺我。」
柳月娥的眉毛一下豎了起來:「誰敢殺你,就是跟我作對!放心,我會保護你!」
平安像是想起什麼,淡淡笑笑:「我的哥哥們都說會保護我,可我現在都不知道他們誰想殺我。」
柳月娥一驚,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我只有一個哥哥,他能為我拚命。」
她看著平安那雙失神的眸子,突然有些心疼:「你以後跟著我吧,我說護著你,這輩子都不會食言。」
6
平安回宮第二天,宮中動蕩。
皇帝派人去查,結果讓他再次震怒,幾乎氣死。
刺殺平安的,並不是太子,而是三王爺。他只是想嫁禍給太子,取而代之。
皇帝對平安的憐憫到了頂點,賜給平安的賞賜可以比肩皇后。
三王爺被治罪,太子複位。
處於風暴中心的平安,卻在宮中日漸沉默。
皇帝給她的寵愛太多了,多到無形中更是給她樹了不少敵人。
平安成了不少皇子皇女和后妃的眼中釘。
十來天內,平安日漸消瘦,直消瘦到皇帝心疼,將自己的頂尖暗衛給了平安,允她出宮散心。
柳月娥正在家門口的河面上練水上漂,心裡總覺得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些什麼。
平安站在她面前時,她還在自言自語:「要找個大夫看看,最近是怎麼了......」
直到看到平安著桃花裙,頭髮半披半盤,笑盈盈站在她面前,柳月娥這才明白,她不是病了,是惦記這個千金大小姐。
「你怎麼有空找我?」柳月娥從河上提氣,幾步跑到平安面前。
「我牽掛你呀。」平安一改前兩次的扭扭捏捏,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大大方方說道。
「我也是啊,這幾日不見你,我覺都睡不香!」柳月娥大聲叫道。
「你說我跟了你,你就護著我一輩子,是不是真的?」平安臉上帶著笑,眼睛卻深深看著柳月娥。
「是真的!」柳月娥重重點頭。
「那我就跟著你了!」平安綻開一個笑容,剎那間艷壓桃李......
三年後。
「你怎麼又生氣了?」柳月娥半是無奈,半是急躁地扶額。
「你去找她去吧,別來找我了。」平安冷著一張臉。
「人家找我問路而已!」柳月娥氣極反笑:「你該知足了。又不讓我跟女子說話,又不讓我跟男子說話,若別人在我面前如此無理取鬧,我早把她打到河裡去了。」
「那你打呀。」平安挑釁地挑挑眉。
柳月娥撇撇嘴,氣悶地看著遠處:「我怕我一掌下去你沒命。」
「你還真敢打我,你忘了你答應過什麼?」平安懊惱起來。
「從現在開始,我只疼你一個,寵你,不會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做得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不欺負你,不罵你,相信你,有人欺負你,我會在第一時間來幫你。
你開心的時候,我會陪著你開心,你不開心,我也會哄著你開心。永遠覺得你最漂亮,做夢都會夢見你,在我的心裡,只有你!」
柳月娥嘆著氣,一口氣背出一篇長篇累牘來。
平安彎起唇角,看著柳月娥,笑意越來越深:「你說帶我去山裡玩,到現在也沒去。」
柳月娥驚喜地轉過頭來:「你不生氣了?」
「看你表現。」平安歪著頭,難得露出小女子情態來,又看痴了柳月娥:「平安,你越來越好看了。」
平安紅了臉:「你也是......」
柳月娥摸摸臉:「我好不好看的,又不打緊,我一個押鏢
的。」
說著,她振奮了精神:「走吧,帶你上山去。」
柳月娥輕功已臻大成,抱著平安,腳底一蹬,在市井一片驚呼中,就向城外山上掠去。
碧空萬里,春花爛漫,山上的風中,都飄著一股清香味。
平安由柳月娥攜著手,漫步走在山上,輕輕眯著眼睛,把近日宮中的勾心鬥角全都拋到腦後。
「平安,你這個性子,將來要是嫁人,免不了被欺負啊。」柳月娥憂心忡忡的:「現在你爹寵你,若換你哥哥當家,你就慘了!」
平安腳步一滯,臉色白了下來,死死盯著柳月娥,嘴唇快要咬破:「你突然說嫁人這事做什麼?」
柳月娥沒注意到平安神色,她忙著採花編花環,低頭說道:「你這個喜怒無常的大小姐脾氣,嫁人非讓休了不可。我可不想讓你丟人現眼被休了。」
平安提著心又問:「那你說我該如何?」
「乾脆你哥當家以後,你就到我家鏢局住吧,這輩子別嫁了,我護著你過一輩子好了。」
「那你呢?你也不嫁人了?」平安忐忑得聲音發顫。
柳月娥抬起頭,看著平安似笑非笑,一雙墨眉下桃花眼亮如星辰:「你把我管得死死的,男子也不行,女子也不行,我哪有機會嫁人?」
平安愣在那兒半晌沒動。直到柳月娥將花環戴在她頭上,拍手笑道:「人比花嬌!」她才彎起嘴角笑了,只是眼中,隱隱含淚。
5
春夏交接之際,天氣反覆無常。
剛還春光爛漫,轉眼暴雨傾盆。
柳月娥拉著平安,狼狽竄入一個山洞中,兩人都被澆透,頭髮散亂,平安抱著胳膊瑟瑟發著抖。
柳月娥知道,平安的護衛定在一丈之內,喚來常龍,將火摺子借來。
她又折了不少粗大樹枝,將洞口擋住,在洞中生起火來,喚平安烤火。
柳月娥坐在洞口,大咧咧地哼歌,讓平安把衣裳都掛起來烘乾,只剩小衣遮體便可。
等平安衣裳半褪,頭髮半散,嬌滴滴轉過身來,她猛然止了聲音,眼睛亮得仿似冒了綠光。
面前人一身肌膚勝雪,被火映得格外勾人,那雙眼睛仿若含煙,怯生生地撩了柳月娥一眼。
柳月娥突覺臉上發燙,將袍子一脫,把本來就掩得嚴嚴實實的柴門再擋住幾分。
「你真美。」柳月娥慢慢說道,眼睛望向別處,不敢看向平安。
平安看她澀澀的樣子,起了促狹之心,挨著柳月娥坐下,臉湊過去:「那你為何不看我?」
柳月娥轉過臉來想要說話,誰知轉得太快,一時不防,嘴唇直接貼在平安的唇上。
兩人腦中都是「轟」地一聲,想要分開,卻又不舍那份溫熱,膠黏在了那裡。
不知是誰先主動,誰先抬胳膊擁住了誰,誰先怯怯地唇齒糾纏,總之,洞內火光中,兩個緊緊相擁的影子,唇舌相依,難捨難分......
不知過了多久,平安靠在柳月娥身上,輕喘著氣,低低地問:「你真的不嫁了嗎?」
「不嫁了。」柳月娥言簡意賅,斬釘截鐵:「你也不許嫁。」
「那我要是,被逼嫁人呢?」平安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
「我還活著,就不可能。」
「你要對我好!」
「怎麼好?」
平安歪頭想想,開始念經:「從現在開始,你只疼我一個,寵我,不會騙我......在你的心裡,只有我!」
柳月娥均勻的呼吸聲響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
平安啞然無語,含著笑縮在她懷裡,閉上了眼睛。洞中的火光,把兩張絕世容顏映得忽明忽滅。
6
平安回宮的時候,已是半夜。
宮中燈火通明。皇帝面如寒霜,眼挾雷霆,怒視著平安。
「你去哪了?」皇帝強壓怒意。
「我和柳家小姐上山玩,遇到大雨,被困至今......」平安低著頭道。
「朕知道你在宮中寂寞,柳月娥武功高強,對你又無惡意,才允你時不時出宮。但你越來越放肆了!現在正是給你議親的
時候,你半夜回宮,傳了出去,皇家的臉面何存?」皇帝抬手砸了几上花瓶。
「父皇,我不嫁人!」平安仍不抬頭,語氣卻堅定非凡。
「你!你想出家?」皇帝有些錯愕。
平安猛地抬頭,父皇說得對,她出家不就不用嫁了。
平安「噗通」跪地:「女兒情願出家,求父皇成全!」
平安此話一出,宮人面面相覷。皇帝青了臉,一腳踢翻案幾,甩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將平安降為郡主關起來,到嫁
人那天再放出去!」
沒幾天,宮外傳得沸沸揚揚,皇帝最喜愛的平安公主被降為
郡主,不日議親。
民間議論紛紛,不知平安郡主會下嫁誰家。
此時,平安正跪在殿前,面前放著幾家公子的畫像。
「朕念你一向乖巧,再給你個機會。這幾張畫像挑一個,都是京城名門,相貌堂堂,文武雙全。」皇帝沉著臉。
平安看看畫像,淡淡笑出聲。
見過柳月娥,她怎能再對凡夫俗子動心?
平安搖搖頭:「哪個女兒都不嫁,只求出家。」
「你!」皇帝氣得站起身來:「要不嫁人,要不白綾,你自己選一個。」
平安抬頭看著皇帝驚了一驚,他面如寒霜,從前的寵溺不再,眼中只有厭煩和不耐。
她又看看地上的畫像,怎奈哪個都不是柳月娥。
她不知從哪湧上一股狠勁,咬牙磕了三個頭,依舊搖頭:「女兒不嫁,只求白綾。」
說完,她心中嘆息,柳月娥再也見不到她,怕是以為她拋下她嫁人了吧。
皇帝沉下臉來,冷哼一聲:「好!好!好!來人啊!」
所有人心裡都是一驚,平安郡主這是中了哪門子邪?非逼得皇帝下不來台,真賜白綾?
皇后往下,太子王爺宮妃公主,七嘴八舌苦勸平安保命要緊,一時吵鬧異常。
平安只是搖頭。
答應了她不嫁人,那便死都不能嫁人。更何況,若不能跟她相守,活著又有何意呢。
皇帝吹鬍子瞪眼:「好,我成全你!來人,賜平安郡主十尺白綾著以自裁!」
「誰敢動她!」冰冷的聲音,帶著強自壓制的怒氣,從平安身後遠遠傳來。
平安猛地回身,雙眼驟然瞪大。
柳月娥!
她黑色勁裝,烏髮束起,美若春光的眉眼,此刻全是寒霜,滿身滿臉的血跡,一步步向她走來。
「你怎麼來了?你快走,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平安連滾帶爬起來,跑向柳月娥。
柳月娥掃了眼平安,看她無恙,笑得如春風拂面:「猜不到我能來吧?」
後面大批宮中侍衛大呼小叫地追過來,轉眼她們就被包圍。
平安滿眼驚詫:「你怎麼知道我在宮裡?」
「我早就知道你是公主了。不然誰出門能帶這麼多一流高手。」
「你會死在這裡!」平安看著眾多侍衛,面如死灰。
「我是來救你,不是來尋死的。」柳月娥勾起平安的下巴,輕輕在她唇上一啄:「等著我。」
7
皇帝震怒、後宮大驚、刀光劍影、血流如注。
平安跌坐在殿前台階上,連驚懼都失去了,只是怔怔看著柳月娥一身黑衣,衝進侍衛群中,左衝右突。
她的武功,已臻化境,宮中最頂尖的暗衛,單打獨鬥也奈何不了她。
怎奈,皇宮中最不缺的就是侍衛。
平安眼看她身中刀劍,眼看她流的血越來越多,眼看她身影越來越遲鈍,眼看她要慢慢倒下。
「夠了!」平安尖聲大喝。
「父皇,放她離去,我聽你的話嫁人。」一句話彷彿用盡平安所有力氣,她淚流滿面,搖搖晃晃。
柳月娥廝殺中,猛地聽到平安的話,驟然間像是被人抽了魂,獃獃站在那裡,冷不防被侍衛朝後心狠狠一掌,一口鮮血吐出來,直直倒在地上,眼睛卻眨都不眨,盯著平安。
「你嫁人了,她若是再來糾纏呢?」皇帝冷冷地說,看柳月娥的眼神像是看死人,讓平安心驚不已。
「宮裡不是有忘情水嗎?求父皇賜下,我與她一起飲下。」平安撲到柳月娥身邊,扶起她哀哀求懇。
她不敢看柳月娥的眼睛,她怕自己一看,就改了主意,兩人一起赴死。
可她捨不得。她捨不得這個明媚如春光的女子死去。
「哈哈,真好笑。哈哈!」身邊的柳月娥突然笑出聲來,聲音凄厲如刀,刺進平安心裡。
「我寧願你跟我一起死,本來我闖進宮,也是抱了死在一處的心。」
柳月娥捏著平安的下巴,將她掰過來,仔仔細細端詳著她的眼睛,彷彿沒見過她:「我真後悔認識了你。你以為,這麼救我的命,我就能好受?」
她一字一句:「我願與你同生共死,你卻用背叛做籌碼來救我,你讓我生不如死,我更恨你!我永生永世不會原諒你!」
皇帝靜靜地看著殿下滿身血污的女兒,那雙眼中的絕世光彩,隨著柳月娥的話,一點點熄滅。
在宮中這麼多年,他最清楚,死不殘忍,讓一個人眼中的光芒熄滅,才最是殘忍。
皇帝突然默默嘆了口氣,疲憊地問:「太子,你以為呢?」
「當年若不是平安細心,兒臣就被三弟冤枉,永無翻身之日了。兒臣求父皇,饒她二人不死!」太子看出皇帝不忍,大聲說道。
「侍衛,端忘情水來!柳月娥武功太高,威懾朝廷,順便將化功散也給她服下,化掉她大半武藝。」皇帝看著殿下那個雙目無神,彷彿行屍走肉的女兒,終究心一軟,搖頭嘆息著下令。
侍衛端了忘情水來。柳月娥冷笑著接過,一口飲盡。
她最後一句話是:「放心,便是不喝忘情水,我也會把你忘個一乾二淨。生生世世,不復想起。」
平安從不知,總是縱她寵她的柳月娥,性子這麼烈。
可她已經再無機會去知道了。
她痴痴望著柳月娥滿是血污的臉。過了今天,她再不會想起,世上有個柳月娥。
只願她忘掉情仇愛恨,快意活著。而她,了卻殘生便是。
喝下忘情水,留下一滴淚,從此情深義重全成空,恩愛纏綿如前塵。
8
京城出了個刁蠻郡主,不斷成親,又不斷和離,嫁到哪家,就把哪家攪得雞犬不寧。
到後來,京城名門提到娶她,避之唯恐不及。
這些年老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對她放任不管,也不給她找婆家了,平安郡主卻一點不急,樂得如此。
人們都說她性格大變,可她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原來的自己是什麼樣。
她只知,自己莫名地喜歡清沙河、喜歡城郊一間破廟,喜歡城外野山。
近日京城出了樁熱鬧事,皇帝突然出現在民間詩會上,還一時興起,將一個民間女子柳月娥指婚給京城才子陳季常。
平安郡主見到柳月娥,實屬偶然。
她在清沙河邊踏青,見一女子押著鏢車要去走鏢,她的官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兩人說說笑笑,很是親密。
平安腦子「嗡」地一聲,一陣眩暈。
芙蓉面、柳葉眉、眼若星辰、唇如點朱。
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女子,尤其那眉間三分英氣,讓人移不開眼。
聽旁人說,她叫柳月娥。平安聽到這個名字,心又是一顫,眼淚無故涌了出來。
柳月娥漸行漸遠,平安再回頭看她官人陳季常,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彷彿跟他有仇。
本能地,她不想看到柳月娥和陳季常卿卿我我。
「常龍,過來替我做點事......」平安回頭吩咐侍衛,卻沒看到侍衛臉上的異色。
平安讓常龍做的事很簡單,探明柳月娥回來的時日,在前一天去找幾個侍衛扮作兔子精,戲弄陳季常一番,自己假作白兔仙子,將他騙上床榻。
陳季常口口聲聲對柳月娥一心一意,可平安躺在他身邊,軟玉溫香間,他卻把山盟海誓拋卻腦後,對平安動手動腳。
平安不耐,喚侍衛一棒打暈了他,只在他醒來時脫掉兩人外衣,假作有染。反正陳季常被打得暈暈乎乎,也想不清楚。
平安打著哈欠,走出陳家,時辰拿捏得正好,柳月娥走鏢回來,正要進門。
兩人撞了個對臉,雙雙怔住。
平安痴痴地看著柳月娥的眉眼,眼淚不覺流下來,卻顧不得擦。她心中哀到極致,傷到刻骨,又不知為何。
「你怎麼又哭了?」柳月娥獃獃地說,雙眼中的悲傷,難以自制。
「你認識我?」平安擦了擦眼淚問道。
「不認識。」柳月娥搖了搖頭,怔了一會兒,突然眼神一變,寒涼徹骨:「但我卻恨你入骨,止不住想跟你同歸於盡。」
她擺擺手:「你快走,我要忍不住了,我不想濫殺無辜。」
看得出來,柳月娥一直在剋制,雙手直顫,甚至忘了平安是從陳家走出來的。
直到陳季常走出來,柳月娥看看平安,又看看陳季常,一臉驚訝,要陳季常解釋,陳季常卻連話都不敢說。
平安嘆氣,這樣的男子,哪裡配得起柳月娥。
柳月娥飛身向平安撲過來,眼中恨意深得擋都擋不住,不像捉姦,倒像是報仇。
常龍他們擋在平安身前,跟她過招。
平安清楚地聽到常龍說:「你功力弱了多半。」
她心裡奇怪,常龍從前認識柳月娥?
看著柳月娥憤怒的臉,平安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中悸動,只是還來不及細想,柳月娥就被大內侍衛捆得結結實實。
布衣百姓和郡主動手,下場當然是押入大牢。
再見面時,柳月娥是階下囚,一身狼狽站在皇宮殿下。
陳季常畏畏縮縮在她身旁,她看都不看一眼。
柳月娥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殿上站著的平安郡主。
那雙眼中,有困惑,有傷心,更多的,還是恨意。讓平安覺得無比熟悉的恨意。
當初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面上神情複雜,望了望平安那雙失神的眼,和皇后對視一眼,齊齊嘆了口氣。
想不到,把柳月娥嫁了人,卻還是無法阻止如今的場面。她和平安,終究還是見面了。
他們更想不到,一向不願嫁人的平安,鑽進牛角尖,咬死了牙關,非要拆散柳月娥和陳季常,嫁進陳家不可。
而柳月娥,死活不讓平安嫁給陳家,倒像是在跟平安較勁一般。
看看平安紅腫的眼,皇帝終究還是心軟了。畢竟當年把他救出來的,是這個妹妹。
「柳月娥,你不願下堂,我便賜你一死!」皇帝沉下臉來。也許這二人,終究還是要死一個,才能斷了糾纏。
柳月娥仿若未聞,眼都不錯地盯著平安郡主,眼中恨意越來越深,越來越瘋狂,整個臉都扭曲。
突然,她對著平安輕笑,恨意暴漲了十分。
「啊!!!」她猛地抬頭嘶聲吶喊,用上了所有功力,仿若龍吟虎嘯。
「獅子吼!」侍衛們大驚,失聲叫道。
習習微風被柳月娥的吼聲驚動,迅速向她湧來,圍著她一圈一圈,涌成風暴。
柳月娥站在風暴中心,仰面朝天,喊得聲嘶力竭,目呲欲裂。
宮中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四處躲避。
唯有平安,死死抓著門柱,看著柳月娥,一串一串眼淚掉下來,嘴唇失了血色。
忘情水還是不夠狠,她想起來了。
9
柳月娥停止了吼聲,望著平安,眼淚靜靜流下。
她抬手一擦,冷冷笑道:「忘情水功效也不過如此。」
平安全身僵直,看著柳月娥,嘴唇張了幾回,才擠出一句話:「你也想起來了?」
柳月娥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從現在開始,我只疼你一個,寵你,不會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做得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不欺負你,不罵你,相信你,有人欺負你,我會在第一時間來幫你。你開心的時候,我會陪著你開心,你不開心,我也會哄著你開心。永遠覺得你最漂亮,做夢都會夢見你,在我的心裡,只有你!」
她的聲音冷得讓平安覺得刺骨:「曾經,我都做到了,可你卻沒有。現在,你聯合旁人,又背叛我一次。」
柳月娥慘白的臉上,寫滿了心如死灰。
一旁的陳季常突然面色沉痛,大約他以為柳月娥在對他說話。
平安淚流滿面看著柳月娥,不斷搖頭:「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她只是不想讓陳季常和柳月娥在一起,她並沒有跟陳季常肌膚相親,幾年來,她沒有讓任何人碰過......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聽見旁邊皇帝的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柳月娥,你不願下堂,那我就賜你忘情水,你把從前都忘了吧。」
「多給我些,別讓我再想起來。」柳月娥看著平安,凄然一
笑。
「不!你聽我說!」平安狂奔下去,發了瘋地想把忘情水搶
走,卻被陳季常擋在了身前:「郡主,求你放過她吧.......」
等平安掙脫出來時,柳月娥已經把忘情水喝得一乾二淨,一滴不剩。
她閉上眼,慘笑:「這回,我不會再想起來了吧。」
平安捂住臉,痛哭失聲,只覺天崩地裂,沒了力氣。
柳月娥掉頭便走,形單影隻。她臨走時看平安的眼神,陌生至極。
陳季常站在平安面前說了些什麼,平安大多沒有聽,只有一句話她記住了:「強扭的瓜不甜。」
她流著眼淚苦笑:「是啊,強扭的瓜不甜,我知道了。你去追回她吧。我不阻攔你們了。」
那個高挑窈窕的身影,已經走遠。而她,只剩行屍走肉過一
世罷了......
10
後來的事,已經成了傳說。
陳季常用柳月娥曾經最愛說的一大段絮絮叨叨的情話,把喝了忘情水的柳月娥喚醒,夫妻舉案齊眉,傳成佳話。
只是世人不知,這段傳說的背後,還有個絕美的女子,身為郡主,卻終身守著一座破廟居住,孤身一人,形單影隻。
那個女子,每天都在重複陳季常說過的那段情話,那曾經是獨屬於她和柳月娥的小秘密。
很快,世人都忘了她,除了幾個侍衛,沒有人想起,這個世間,還有位貌若天仙的平安郡主。
十幾年後,平安郡主鬱鬱而終。
她的侍衛常龍,將一盞花燈和兩條絲帕,送到了陳家夫人的手上。
花燈上,畫著並蒂蓮花,緊緊纏繞,含羞待放。
兩方絲帕中的一方,上面的斑斑血跡已經泛黃。
柳月娥已快四十歲,一雙眼睛仍舊燦若星辰。
她疑惑地看著絲帕和花燈,心裡一片煩躁,彷彿有萌芽拚命破土而出,卻被強行壓制。
常龍看她的眼神,有絲怨憤,讓柳月娥好生不解。
她聽常龍悲痛道:「郡主走之前,笑著說,不知道柳月娥還記不記得,那一長串話。我從前怕她不記得,都給她寫在絲帕上,時時提醒,她都要給煩死了。」
柳月娥正打開第二條絲帕,見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細細密密。
她從頭看到尾,越看手越抖,直到看完,心裡的萌芽剎那間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
「平安!」柳月娥痛叫一聲,整個人往後一仰,暈死過去。
陳府的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虎口,半日才將她救過來。
柳月娥醒來後,默默轉身進了後院,出來時,換上一身已經
泛黃陳舊的月白袍子,淡淡地笑:「我說怎麼總也捨不得扔了它。」
她頭髮束起,英氣逼人,只是眼中星辰,慢慢暗淡。
「帶我去見她。」柳月娥對常龍說道。
城外破廟裡,掛滿了花燈,上面的並蒂蓮,彎彎繞繞,畫得工巧極了。
一個絕世美人躺在那裡,白色留仙裙,長發披散,眉目如畫,手中握著一卷美人圖,唇角含笑。
那畫上美人,芙蓉面,柳葉眉,眼若星辰,唇如點朱。
柳月娥上前,輕拂平安面容,想要對她笑笑,眼淚先一步掉落,一滴一滴,滴在平安臉上,彷彿平安在哭泣一般。
「從現在開始,我只疼你一個,寵你,不會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做得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不欺負你,不罵你,相信你,有人欺負你,我會在第一時間來幫你。你開心的時候,我會陪著你開心,你不開心,我也會哄著你開心。
永遠覺得你最漂亮,做夢都會夢見你,在我的心裡,只有你!」
柳月娥柔聲說著,像是怕驚醒平安。
她顫抖著手指,撫摸著平安的臉龐,整個人失魂落魄:「對不起,我沒做到。」
常龍流著淚,上前說:「郡主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你一直誤會了她。我問過郡主,怨不怨你,她說.......」
常龍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柳月娥深深看著平安,輕輕問:「她說什麼?」
「她說,一開始就是她先動了心,你們二人,也是她用情更深。實在怨不得你,只怨她要動心,只怨她要用情太深。」
柳月娥的手指抖了一下,整個人僵直住。
她看著平安,輕輕笑了:「是你先動心?是你用情更深?我就讓你看看,你錯到什麼地步。」
她抬起頭,看看天邊隱隱壓來的烏雲,閉上眼睛,淚流滿面,哽咽到臉色通紅。
「啊啊啊!!!」像是再也無法忍耐般,柳月娥仰面朝天,聲嘶力竭地大喊,瘋狂迷亂,像被颳了鱗的龍,斷了爪的虎。
常龍立時便被震倒,眼睜睜看著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捲起來的風暴,比當年在皇宮時,有過之無不及。
一時間,整個城郊充斥著痛入骨髓的吶喊,像是天邊雲中傳來。風暴越卷越高,間雜著樹枝雜物,常龍費儘力氣才爬到牆角,眼睜睜看著柳月娥和平安處在漩渦中心,看不見人影。
天邊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還夾雜著冰雹,砸得常龍睜不開眼,隻影影綽綽看到柳月娥抱起郡主,慢慢走遠。
常龍勉強追出去,只看見柳月娥抱著平安,向遠處掠去,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再沒現身世間。
破廟裡,只餘一片被冰雹打碎的花燈,燈上畫的並蒂蓮,至死糾纏,被雨水浸濕,暈染出一片嫩紅,彷彿盛開。
後來有人說起河東獅吼到底有沒有傳說那麼威猛時,總會有個做過宮中侍衛的老頭,不屑地看看他們:「你們都沒見過真正的河東獅吼,威力足以引下天雷。」
有人好奇,纏著問他,練到這個程度有多難。
他的望向遠方,聲音蒼涼:「等你心碎成粉時,你自然就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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