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戲骨」何麗昆奶奶：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我到彌井村的第一天就拍攝了很多照片，當時村民都聚集在村後山上的昭應寺，在籌劃第二天的「四月八農耕節」祭祀、巡遊和晚上的演出，有很多老奶奶來做義工和練習唱經。後來我翻看拍攝的這些老奶奶照片，還真的有一張是本文主人公何麗昆老奶奶的，但我當時想拍的是另一位正吃飯的奶奶，因為她穿了白族的傳統服裝，而何麗昆老人穿了一件花衣服，我還以為她是外村的。

第二天巡遊前看見劍川縣委宣傳部蘇副部長再給幾個唱經巡遊的奶奶拍照片，也過去蹭拍一張，這一張里也有何麗昆老人，她穿上了民族服裝，後來我在遊行的隊伍里又拍到她，她走在隊伍前面手捧著敬獻農耕神靈的茶葉。但那時沒有特別拍她，因為不知道後來要跟拍她的故事，只是覺得這是一個愛笑的奶奶。

雲南省劍川縣彌沙鄉彌井村在古代產鹽，因此富甲一方，成為滇西重鎮，非常繁華富足。鼎盛時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也引來了戲班子連軸演出，使這個地方的百姓痴狂的愛上了戲劇，把每年農曆四月初八定為「農耕節」，這一天除了祭祖、巡遊，最重要的是村民要自己演出一場滇劇，這習俗一下子已經傳承了200多年。

在晚上的演出前給演員化妝時我再次看到何麗昆老奶奶，原來她是村劇團的重要成員，也是唯一會化妝的女性。她不僅要給其他演員化妝，最後還要給自己畫上，她說要在《穆桂英挂帥》一折戲中飾演佘太君。

老人說她已經七十三歲了，是當天演出中年紀最大的人。而她自小就喜歡唱戲，喜歡了一輩子。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老人啊，我一下子覺得老奶奶的不同，我想了解她。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裡，我的鏡頭多次對準她，拍攝了她大量的照片。

在當晚的演出中，老奶奶飾演的佘太君戲份並不多，但她一出場還是引起轟動，全村人鼓掌叫好，這是村裡的老戲骨，老明星啊！而老奶奶的一招一式，台步與唱腔絕對的正宗，儼然就是科班出身。

演出後老人並沒有疲憊之感，反倒難掩興奮，不知道這是老人一生中第多少次登台，但每一次都是這樣快樂吧。此時真想看看她年輕時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來到昭應寺，看見何麗昆老奶奶正在笑呵呵的縫戲裝，老人說她上午還有一場演出，後來我翻看節目單並沒有找到她的節目出場順序，難道是後加上的？

奶奶早早也給自己扮上了，這次是唱小生。奶奶還穿上新戲裝，仔細一看不正是早上老人縫的那套嗎？原來戲裝有些大，老人認真，略改了一下。村劇團的戲裝還是民國年間購置的，現在大多破破爛爛，昨天演出前昆明一位人士贈送了幾套新衣服，讓整個劇團興奮不已，難道老奶奶也要再過一把「戲癮」？

何麗昆老奶奶登場了，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她先是一大段告白：喜逢盛世、百榮懼興、唱戲感恩、祝福國家。接著老人唱了一大段小生。

奶奶的戲裝非常漂亮，人也顯得新鮮靚麗，而昨天晚上老奶奶飾演佘太君穿的是民國戲裝太過於破舊，與角色很不相符，這一刻老人是否非常的輕鬆而暢快。

觀眾再次給老奶奶熱烈的掌聲，老奶奶一再鞠躬道謝。後來聽何麗昆老奶奶說她年齡大了，來年不一定還能登台了，這是一次真情告白，是否會是老人的告別演出呢？

一身輕鬆的老人晚上也坐在台下看戲了，擺脫角色的負重，看著別人演繹喜怒哀樂，會是怎樣的心情？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有又怎樣的故事、怎樣的人生？讓我充滿了好奇。

我來到位於彌井村山上的何麗昆老人家拜訪，想聽聽她的戲劇人生，但老人先給我看一張照片，說是自己七十年前拍的，讓我大吃一驚，明明是現代孩子的裝束，七十年前能這樣時髦，她出生在什麼地方啊？不會是現在都還閉塞的彌井村吧。

老人講起她的故事，她家祖上就是彌井的大戶人家，她父親讀書後在昆明做了一個區的警察局長，母親是小學教師。她是出生在昆明的，是城裡的孩子，有過非常幸福的童年。

她六歲的時候聽爸爸媽媽唱戲一下子喜歡上，就跟著唱，學的有模有樣。父母都是滇劇的資深票友，看她有天賦、有潛力就刻意的傳授她唱戲，一直學到九歲，昆明待不下去了。

昆明解放了，他父親作為前「反動政府」人員被遣送回鄉，並馬上壓去勞改了。她家也被劃成地主，管制改造，分光財產，人被掃地出門。後來母親也被抓去改造，小學畢業她不得不輟學在家照顧兩個年幼弟弟，支撐起一個破碎家庭。

她的童年、少年時代完全是在重壓下度過的，沒有前途、沒有幻想，每天只有戰戰兢兢。而父母在哪裡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唯一讓她心存希望的是唱戲，父母曾說過，唱戲就有人生，就會有大舞台。

在唱戲中她可以思念父母，訴說苦悶，也能找到力量。老人說「懂事以後，感到自己的絕望，是唱戲、品味戲詞上的道理才能夠活下來」。

她九歲那年成了彌井村歷史上第一個登台的女性演員。當時彌井村唱戲正火，但古老的戲班規矩女人是不能登台的。200多年來彌井唱戲的旦角都是由男演員反串扮演的。當時戲班班主是何四代的父親，也是何麗昆的三姑父，看她這麼熱愛唱戲，而且功底好，唱腔正，難得的好苗子，就打破常規，讓她登台了，結果一下子展示出才華，成了村戲班的獨特風景。

唱戲讓她有了奮鬥的目標和人生樂趣，也有了一次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四年後縣劇團來彌井演出，她作為臨時演員配合演出，她的才華一下子展示出來，縣劇團領導喜歡的不得了，想把她調進縣裡專業劇團，但在政審時發現她家是地主，父母在改造，「成份不好」一切免談，她被放棄了。

這打擊太大了，甚至使她生命無法承受。她痛苦的跑到山上大哭，問老天，這是為什麼？成份不好，成為另類，從此人生被判刑，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兩個弟弟看姐姐哭著跑了，就滿山找她，山谷中回蕩著「姐姐」的呼喊，恐懼無助而又撕肝裂肺，讓她一輩子難以忘懷。何麗昆似乎看到了父母的囑託，看到年幼弟弟的期盼，她要堅強的活下去。

她嗓子好，戲路很寬，既能唱小生、花旦，也能唱老生。她說自己最喜歡秦香蓮和穆桂英，苦悶時自己就會唱上一大段，秦香蓮的疾苦與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彷彿就是自己命運的翻版，她渴望著改變命運的包青天出現；而穆桂英的一身豪氣與壯舉又讓她感受人間正氣與無畏氣概。當不了英雄可以唱英雄，她有時覺得自己就是戲文里的人。

老人坎坷一生讓我們感嘆不已，不由得潸然落淚，或許老人經歷的事情太多了，生命融入了榮辱不驚，在接觸中發現她非常淡定，不僅慈祥，臉上永遠有笑容，更是有爽朗的標誌性笑聲，老人說「高興一天，不高興也一天，幹嘛不樂樂呵呵」。

老人說「在最困難的時期，是偷偷的唱戲讓我堅持活下來」。唱戲對別人是一種愛好或消遣，而對於何麗昆老奶奶，已經貫穿了她的全部人生。她為此付出，也因此享受，這份愛沉重而特別，無怨無悔，讓她堅強卻也不敢回頭啊。

「我的世界雨下個不停，我付出一生的時間......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耳邊突然想起伍思凱的歌聲，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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