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的本領

提起尤家三姐妹，讀者們首先想到的必定是敢愛敢恨的三姐與痴情軟弱的二姐，而極少有人記得她們的大姐、賈珍之妻、賈蓉之繼母——尤氏。今天就讓我們一起走近尤氏，品讀品讀這位寧國府的當家奶奶。

也許是由於87版電視劇《紅樓夢》選角的緣故，許多人認為尤氏是一位半老徐娘，屬於邢夫人王夫人那一年齡層的人，其實不然，尤氏乃賈珍的填房，並非其原配夫人，賈蓉也不是其親身兒子，她和王熙鳳、李紈是妯娌，是屬於她們這一年齡層次的，至多是三十歲左右的「少婦」。

第六十三回「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曹雪芹將一個「艷」字來指代尤氏，可見其容顏不凡，可能不是黛玉般的風流婉轉或寶釵般的端莊優雅，而是更為成熟的有韻味的女性之美。

而關於尤氏的為人及才幹，第六十八回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時便直接說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

這一通轟轟烈烈的痛罵更是把尤氏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坑中，兩百多年來讓無數的讀者朋友們將對其的理解認識固化在了一個沒才幹沒口才唯唯諾諾的封建婦人形象。

其實細細品讀下來，我們不難發現，尤氏的才幹並不遜色於其他人，包括脂粉堆里的英雄鳳姐在內。自古婚喪大事最考驗管家人的各項能力，王熙鳳靠著一出「協理寧國府」的重頭戲充分地展示了自己的管理才幹，從此在眾人眼中立下了高高在上的威信威望。

可是眾位看官別忘了，紅樓之中可不止秦可卿這一樁喪事，尤氏自己也唱了一出「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的好戲。當家下人來報告賈敬升天之時，尤氏的反應是「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有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

注意，此處曹公所用之字為「忙」，而並不是未免「慌」了，可見尤氏的鎮靜與處事不驚。接下來尤氏「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老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此處不得不為尤氏這一系列的行動措施由衷地鼓掌。

當時的她們正濃妝艷抹、盛裝出席平兒的生日宴會呢，公公突然去世，尤氏最先想到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封建制度下自己兒媳婦的身份，故先卸了妝飾，總不能滿臉脂粉、珠光寶氣地去安排喪事。

其次，老爺死因未明，道觀裡面的所有人都有嫌疑，為了避免有人畏罪潛逃，鎖上全部的人，將概率降到最低。

再者，這等大事涉及方方面面，自己一個人也不能全程處理，須得叫上有經驗有年紀的管家、老人媳婦一同幫忙料理，凡事也好有個商量。

最後還不忘調查老爺的死因，帶上一位太醫一同前往。須臾功夫時間，尤氏看清楚了事情的輕緩急重，對症下藥，一步一步地採取最恰當的措施，曹公連用四個「忙」字更是體現出尤氏的雷厲風行、殺伐決斷，絲毫不拖泥帶水，精彩、精彩！

接下來的其他行動像裝裹屍首、入殮、開喪破孝等等皆合情合理又合適，方方面面毫無疏漏，賈珍對其行為更是「讚不絕口」。如若真無半點處事才幹，豈能將一件如此緊急的事情處理得如此妥當如此周全?

另外，我們將尤氏與鳳姐各自處理的兩樁喪事做一下對比，王熙鳳操辦喪事時有賈珍的撐腰，「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不要存心怕人抱怨」，而且外頭的大事都有賈珍幫忙料理清了，王熙鳳「僅在內里照管照管」，可真謂是要錢有錢，要物有物，要人有人，呼風喚雨得心應手，想辦得不周全都不容易。

而尤氏呢，且不說此時的賈府沒落之勢日趨明顯，接近「盛筵必散」，財力權力地位各方面都大不如前，單看賈珍父子賈璉都不在家，沒有個男的幫忙應付外頭的事情，尤氏是自己一個人管內又管外，還要兼顧調查處理老爺的死因。

這兩相一比較，哪件喪事的難度更大，哪位負責人的才幹略勝一籌，相信諸位看官心中自有定論。

除此一件大事外，我們再來看一件相對較小的事情。閑取樂偶攢金慶壽，眾人在賈母提議下湊夠了錢為王熙鳳辦生日宴會，這時賈母發話：「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賈母，何許人也?賈府中最有威望也最有眼光的一位老人家，走過的橋比別人走過的路都多。

那麼多媳婦奶奶，她就單單點名指定尤氏負責籌劃此事，如果尤氏真如鳳姐所罵那般懦弱沒能耐，老祖宗會把自己帶頭組織的生日宴會交給她負責，到時候辦不好豈不是打自己的臉?可見在心如明鏡的賈母眼中，尤氏是一位可以交代事情的、有一定能力的媳婦。

而結果呢，尤氏也不負賈母之望，不僅體恤丫鬟姨娘們手頭資金的緊張，將鴛鴦、平兒、趙、周姨娘等人的份子錢退了回去，更是將剩餘的錢物盡其用，「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頑耍。」把鳳姐的生氣派對籌劃得風風光光，熱鬧非凡，眾人滿意。

至此通過這兩件事情我們便不難看出尤氏，這位在紅樓中存在感不太強的管家奶奶其實也有不俗的管理、辦事能力。那麼可能有讀者要問了，既然她這麼能幹，為何寧國府還一派混亂，賈珍「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作為妻子兼管家奶奶的尤氏非但不加以規勸管理，甚至還有心思「悄悄地來至窗下」偷聽?

這裡只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皆有難言的苦衷。論娘家，尤氏出身普通，娘家既無財力更無權力，繼母和兩個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妹還要靠她接濟。

論婆家，賈珍雖為長房，尤氏卻只是填房並非原配，這一個稱呼之差，地位權力待遇都是極其不同的，再者好色的賈珍姬妾成群，綠肥紅瘦，珠圍翠繞，也不會太把尤氏放在心上，並且還有小姑子惜春的不理解甚至鄙夷。環境決定人的價值選擇。

這種種因素猶如一條條裹腳布，把尤氏生生裹成了一位謹小慎微的小腳老太太，縱然心中有整飭寧國府風氣的雄心壯志、縱然自己有能力有才幹，終究也不能像鳳姐那樣大張旗鼓，無所畏懼地大膽嘗試，落到實處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沉默與妥協，這其中的辛酸隱忍與無可奈何，恐怕也並非什麼好滋味。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位表面上懦弱沒才幹沒口齒，實際上處事不驚，辦事乾淨利落卻又不得不謹言慎行的尤氏，才更像是曹公筆下的尤氏、筆下的人物，鮮活，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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