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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藝人系列 慢生活

手藝人系列---慢生活

作者 趙勤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萬能青年旅店《揪心的玩笑與漫長的白日夢》——題記:

彭敏是一個廚子。彭敏的私房菜館名字叫「慢生活」,在她這裡吃飯,需要提前預定,每天她只做三桌餐,訂滿三桌,當日就不再接單。

彭敏又不單單是個廚子。在彭敏的內心,自有一個小世界,是的,每一道她做出的菜品中,都可以窺見她那個精彩的小世界。她對生活的熱愛,對食物的思考和堅持,最後都透過她做的食物傳達出來了。只要你吃過,見過,就不會忘記,或者只要你握過她消瘦的手,就能感受到到溫暖而久違的指尖的力量。

彭敏說她的成長是從理解廚房、食物開始的。記憶中小時候媽媽好像經常在廚房裡忙碌,她總能變出好吃的來,小甜餅子啦,烤蛋糕啦,筍子炒肉片這樣的家常菜媽媽也可以做得很好吃。青春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和母親的關係緊張,總想著外面的世界。後來母親去世了,她接替了母親的角色,自己也成了母親,從烹飪這個小小的入口,越做越發現能發覺、領悟到的世界海闊天空,實在沒有必要去做更多的行當,去更多的地方。

忙碌的現代生活,很少有時間靜下來為自己及家人做一頓飯。這其實是個極大的損失,外食的社會,更不缺吃,但最缺乏的是慢生活的品質。要把菜做好,不能不重視工序,該足的火候,不能操之過急,否則就要重來。需要精細的刀工,不能急就章,因此,做菜的過程就是一種慢生活的修為,讓人培養出節奏與韻律。在這追求效率、急功近利的社會,廚房就是一個最好的修行場所。

如今的彭敏,遵從自己的內心,將無形的心念不斷轉化為有形,在食物與自己之間建立情感的連接,一直保有充沛細緻的感受性,她說這樣才能做好一個廚子。

某一個下雨的午後,我們有過深入的交流。一個女人向另一個女人毫無保留的敞開心扉,說出自己的過去,說出自己的成長,這需要機緣和一種神秘的力量。好在那個懵懂稚嫩的少女如今成了睿智的母親,我想,彭敏女兒的成長應該不會有她當初那麼多的困惑和無助,因為這條路她自己走過。但是好像有誰說過,青春就是要不斷的犯錯,不斷的受傷,才能成長,要不怎麼叫青春呢?

母親走了,彭敏這才害怕起來。

二十幾歲的時候,彭敏大學一畢業就在祖國的角角落落浪蕩,那時候她只想離開母親,她心裡有恨,她的內心世界自給自足。有時也有點緊繃,也曾經身處讓人提心弔膽的地方和處境,但是從來不像此時這樣害怕。她知道她是沒有媽媽的人了,母親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道屏障,自此以後,她就只能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了。明白了這一點,讓她害怕。

母親是上星期四去世的。彭敏從雲南趕回東莞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行了。彭敏跪坐在床前,抓著她的手,心裡懊悔自己怎麼沒有早一點回來。母親躺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團,這一場病痛折磨的她瘦小了很多,此刻她直直的看著彭敏,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彭敏眼見著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人慢慢沒有了呼吸。她再也聽不到她的嘮叨,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飯了 。

葬禮過去了好多天,彭敏都不能接受母親已經去了這個事實。走在街上,她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流眼淚,那是想到母親不在了;朋友來看她,說著閑話,她會毫無徵兆的流下淚來……

愛終究是比恨長,母親去世了,彭敏這才意識到,她們的和解對自己比母親更重要。

呆在母親的房子里,她好幾天沒有下樓,餓到受不了了,才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煮來吃的。餐台上是洗的發亮的刀具和碗碟,大大小小的鍋擺放整齊。

廚房裡色香味俱全的一切,無不在悄聲記敘著母親一生的漫長。彭敏並不知道廚房力何生來就屬於陰性,年輕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廚房裡有什麼作為。命運卻是乖張的、輪迴的,經過了光怪陸離的青春時光,漸漸年長的她,自然就理解了母親,那時候她並沒有去想,時候到了,她便像從前她的母親那樣,自然而然走進了廚房。

瓷器在廚房裡優雅閃亮,它們以各種彎曲的弧度和潔白的形狀,在傍晚的昏暗中閃出細膩的密紋瓷光。台上還放著兩瓶細長瓶頸的紅葡萄酒和黑加侖純釀,灶上的火苗在燈光下撲撲閃閃,透明瓦藍,燉肉的香氣時時撲溢到下面的鐵圇上,「哧啦」一聲,香氣醇厚飄散,升騰出一屋子的白煙兒。恍惚中,好像母親還在廚房裡烹煮著好吃的……

那一刻,彭敏知道有一個辦法可能換回她的媽媽,走進廚房,按照她的菜譜做東西,她的小排骨、紅燒魚——他們會成為門徑,讓她走進她已幾乎忘記的過去、她曾經強迫自己忘掉的過去。食物最能換起記憶——想起某些滋味,在廚房裡,結合起某些味道,也許能一下子把她帶回她還是個小孩子時。

母親不在了這件事情,徹底改變了彭敏。她留長了簡短的頭髮,處理了在大理的酒吧,搬回到母親生前住過的屋子。

「慢生活」是彭敏為了更接近母親,也為了和母親一樣才做起來的。母親是個廚子,她最後也成了廚子,她覺得這就是一種宿命。曾經她以為她和母親是不一樣的人,會走不同的路,但其實又怎麼可能呢,命運這種東西,有著神秘的力量,現在看來,彭敏和母親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生命的輪迴。

父親去世的早,彭敏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沒有固定的工作,工廠打工的日子很窘迫。她知道自己做飯好吃,一開始她在家裡做盒飯送到附近的小工廠,掙些辛苦錢。後來攢了點,她就租了個門面,開小吃部。店子雖然小,什麼都做,麵條、包子、小炒、鴨血粉絲湯等等,母親心靈手巧,很多東西是邊學邊賣。

顧客多是附近的居民和工廠里的工人,開始的半個月,生意時好時壞,收入不是很穩定。母親卻一直堅持著,她能言善辯,生的也端莊嫻靜,每天又都拾掇得乾淨利索,來店裡的回頭客大多是男人,母親是深諳此種玄妙的,她既然做的是男人的生意,就必得凸顯女性的特徵,就見她整天笑的咯咯的,湯湯水水做的也乾淨,店裡窗明几淨的,哄得男人高高興興的掏錢,彭敏去店裡幫忙時,她就把彭敏往前台推,招呼顧客,幫忙端個茶,倒個水什麼的,干點女招待的活。飯館的生意卻漸漸好起來了。說白了,母親是利用了男女兩性的微妙,她深諳此中的關節,她的分寸一向把握的很好,她利用了這個東西,自己好像又沒有濕鞋。這裡面的玄妙之處,母親沒有說,彭敏更不想說,她知道母親的心思,那時候她同情著母親又厭惡著母親,她對母親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

只有晚上打烊時,母親才顯露出疲憊之色,她白天的鮮活好看都不見了,顯出老來。第二天天一亮,母親又是鮮活、好看的,那個飯館像個舞台,又想個魔鏡,白天的母親和夜晚的母親像是兩個人。

在彭敏的記憶力,母親以前也是喜歡做飯的,喜歡在廚房花時間。有時候她會花一天的時間研究食譜、買特別的食材、在菜墊上切切碎碎,煮出好吃的飯菜。只是她原本也許沒有想到會以此為生,其實仔細想想,這種生活比其他生活更讓她如魚得水。母親經常嘮叨的一句:民以食為天。她認為吃在中國是最重要的活動。

年輕的彭敏對母親的話不以為然,她覺得做菜的人,從女人到廚子,他們的階級卻從來沒有被提升過。所謂君子遠刨廚,連廚房也都被貶抑成卑微低下的空間,現代的女人更是以離開廚房為最畢生最大志向。

母親沒有讀過多少書,說不過彭敏。母親要教她做飯,這讓她很反感,她不想像母親那樣過一生。可是母親說,我不是要你學會伺候男人,是要你一個人在外地,想家的時候,也可以給自己做頓好吃的!那時候彭敏覺得自己想要的是生活更高遠,不會為這些婆婆媽媽的情緒傷神,彭敏從小就不喜歡進廚房,也不喜歡廚房裡的母親,她覺得母親瑣碎、絮叨,她覺得母親是舊式的女性,而她是八零後,是新女性。

彭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母親的?是母親開飯館的時候,母親要她學做菜那時候,還是更早一些,應該是那個男人開始出現的時候。彭敏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了。她記得那個男人經常來母親的飯館是個夏天,一開始來吃完飯就走了;後來坐下來要兩個小菜,喝一瓶二鍋頭,一個人坐著,過了好久,一瓶見底了,也還是坐著不走;再後來他會幫母親買菜,打理後堂,這個消瘦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經常來找母親,但也總沒有見他說什麼。

彭敏看得出來,母親是喜歡他的,要不母親也不會在彭敏的注視下,突然就舉止無措起來,臉上的笑也變得羞澀,還混合著一點討好的意味。如今想起來,彭敏說不上討厭他什麼,也許是一直沒有父親的緣故,讓她不知道和一個成年男性怎麼相處,她也接受不了她們母女之間,突然多出一個男人。

少女時代的彭敏是敏感、自尊的,她潛意識裡渴望父愛,卻也抗拒著這種陌生的情感。上高中時,母親把彭敏送到了貴族寄宿學校。母親說她總是想把最好的給彭敏,可彭敏那時候不領情。

彭敏覺著母親是要給自己營造兩人世界,她在家裡礙事,妨礙了他們的生活,雖然母親從來沒有把他帶回家。他在一家工廠搞管理,經濟條件挺好的,他自己有房子。如今想來母親一直顧及著彭敏的感受,但正至叛逆期的彭敏和母親越來越疏離。

彭敏十七歲那年夏天,他因為肝病住院時,彭敏看見母親在廚房裡為他煲湯,再送到醫院,母親是給他端茶倒水,做飯、洗衣伺候了他三個月,母親經營的小店也因此關門了三個月,這都讓彭敏心裡不滿,她覺得母親更在乎的是他。

後來,彭敏在張愛玲的小說《色戒》里看到過一句話,通過一個男人的心是先經過胃的。那意思是要掌握男人,先掌握他的胃。那時候她不能理解,聰明如張愛玲,怎麼會和母親一個家庭婦女一樣理解男女關係?

彭敏是在廣州念的大學,學了珠寶設計,這個專業是她自己心血來潮報的。學完四年的課程,她從沒有要設計一款首飾的衝動,也沒有想要在珠寶領域裡工作的願望。廣州雖然離家很近,但彭敏很少回家,她覺著自從母親再婚以後,家裡越來越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畢業了彭敏在家裡呆了三個月,媽媽要她去餐廳里幫忙,她堅決不去,天天躺床上用耳機聽音樂,要不就是在電腦上看電影。母親曾經嘗試著和她聊聊,想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卻總是很忙的樣子,被逼急了,她說,沒有什麼好說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麼。

走的那天下午,母親在家陪著她。彭敏收拾行李,動作越來越慢,她知道母親在看她,可是她不看母親,她要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決絕。最後母親說,年輕的時候出去闖闖也好,只是你要懂得保護自己,不要太任性,要吃好……彭敏聽著心裡就很煩,吃好就那麼重要?世界大著呢,有意義的、重要的事情多著呢,怎麼也輪不到吃的問題上。

小鳥剛出籠,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外面的世界果真很大,彭敏感嘆著、驚訝著。她先到北京,去了798工廠和帽兒胡同,三里屯的酒吧讓她流連忘返,可是兜里的錢不多了,這才想起找工作,大學學的珠寶設計專業沒有干過,北京這個地方大學畢業生滿大街都是。商場里的促銷員,街上發傳單,酒吧的服務生,最好的工作也不過是在公司當文員,彭敏做過很多工作,每個工作都做不長,也沒有掙到錢,住在地下室里,房間里沒有洗手間,解手要去走廊那一頭的公共衛生間。剛來的興奮勁也就是小半年,北京的闊大和疏離讓彭敏很快就感覺到空茫起來,打工的日子不好過,她體會到了歌詞里說的那種工作是容易的,掙錢是困難的,戀愛是容易的,成家是困難的……

那天是彭敏從北京來到上海的第11個月,下過47場雨,胃痛8次,交了6個朋友,換過3份工作,失戀1回。下班前突然變天了,疲憊的工作使彭敏滿眼木然。彭敏望著窗外發獃。天空迅速亮起的閃電把她從恍惚中拉回,低頭一看,華燈初上,夜幕開始低垂。樓下的行道樹被風颳得枝搖葉顫,玻璃上滾過陣陣沉悶的聲音。

彭敏拖著沉重的身軀離開公司。都說飢餓與缺眠是最大的魔鬼,一點沒錯。頂著巨大黑眼圈的彭敏坐著哐啷哐啷的地鐵,在一片黑暗中前行。車廂里的人打電話、聊天、責罵孩子的聲音嗡嗡嗡地連成一片,用力地撕扯著她的神經。彭敏累了,她的身體和大腦都在卑微地要求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和一場漫長香甜的睡眠。困頓和無聊中,她想到了母親說的那些話,好像也沒有那麼不能接受,畢竟吃好才會心情好吧,不知道母親現在怎麼樣了?

回到家,彭敏癱倒在沙發上,用力按壓抽痛的胃部。起身找藥片時,她瞥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吃了將近一年的快餐,不知何時開始她已長出油光滿面、毛孔粗大、貧血黃氣的「外賣臉」了。

有一段時間每天的飯點是她最難熬的時間。吃來吃去就那幾家店,覺得膩得慌,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跳不出習慣的選擇。儘管公司離家不遠,但因為懶得做飯,每天匆匆地扒幾口盒飯就算了事。在心裡說了一千遍「明天開始自己做飯」,第二天還是繼續著惡性循環。

生活常常因為一個小舉動開始摧枯拉朽地崩壞。當然,我們深陷其中時,常常看不到突破口。

國慶放假回家的時候,母親看著彭敏瘦削的樣子,很是心疼,不斷用手掌摩挲著她的後背,輕輕地叮囑道,「一個人,也要吃好飯,別把腸胃搞壞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什麼能比好好吃飯更重要呢?」

母親年齡大了,不像前幾年那麼靈活便利了,可是她整天還是在家裡研究食譜,只不過做給自己和他吃。母親老了,她不再那樣光鮮好看,倒是平添了一種家常的溫暖,母親和他相攜著去公園散步,在門廳處,他細心地給她圍圍巾、戴手套,母親和他一起去跳廣場舞,他給她拿著手包。彭敏看著他照顧母親的樣子,心裡也不是那麼討厭他了。

那幾天,彭敏跟著母親到集市裡買菜,五顏六色的蔬果映入眼帘,居然治癒了她灰暗的心情。也是在那段時間,她遲鈍的味蕾慢慢地被喚醒。她開始明白,花錢吃的菜,和花時間烹飪的菜,真的完全不一樣。

只是那時候年輕的心還是安定不下來。去一個小城,找一個人溫暖的過一生,這是很多文藝女青年的夢想。假期過後,彭敏要去雲南,母親倒是沒有怎麼阻攔,她知道阻攔也沒有用。母親說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等你累了,就會回來了。雖然彭敏心裡還是不那麼認可母親的話,但她已經不和母親頂嘴了。

在大理晃蕩了半個月,彭敏又到了麗江。 在麗江,和新認識的朋友合租的小房子,廚房裡除了之前帶來的一隻電飯鍋,什麼用具也沒有。電飯鍋是四月份在大理的時候買的,用來熬粥養胃。偶爾也會用來煮麵條,做拌飯什麼的。新房子租了一兩周,他們還是只有一隻電飯鍋。不過為了給新認識的男友慶祝生日,彭敏還是嘗試著用這隻破鍋,按照網上的步驟,亦步亦趨做出了一個紅糖蛋糕。儘管看起來和吃起來的感覺都很像發糕,但味道還不錯。彭敏拍了照,發了朋友圈,母親給她點了贊。母親一直關注著她的動向,經常給她留言讓她好好吃飯。

彭敏那時候正在愛著一個長頭髮的歌手,歌手是註定要漂泊的,歌手的女人也就安定不了。彭敏卻是因為這個歌手喜歡吃甜食,喜歡吃家裡煮的飯而廚藝大漲。紅糖蛋糕被誇讚之後,彭敏就被大大的激勵了,用半個多小時打奶泡,打的手臂發酸,心情也是甜蜜的,於是乎,電飯鍋就不能滿足彭敏了。她在淘寶上買了一隻韓式平底煎鍋,插電就能用的那種,隨後彭敏每日瀏覽的網站就從蘑菇街變成了下廚房,每天下班前必定從上面搜索一樣家常菜,然後樂顛顛的往菜市場去。

那一段時間她經常給母親打電話,主要是詢問一些菜式的做法,煎排骨要不要先過一下水?爆炒豬肝時要不要先放鹽……雖然她和母親的交流主要是有關做飯的,可是母親還是很高興的給她講這講哪,最後都是她說,媽,我要去做飯了,時間來不及了。母親這才央央地掛掉電話,她可以感覺到母親想和她再多說一會,可是她總覺得還有時間聽母親嘮叨,而她的男朋友要回來吃飯了,那時候她的世界裡歌手男朋友排第一,母親自然是靠後的。

雙十一特價,她買了一隻蘇泊爾的平底煎鍋,從此攤煎餅就從了彭敏最熱愛做的一樣快手菜。南瓜餅、雞蛋餅、土豆雞蛋餅等等樂此不疲,剛開始還沒到很美味的地步,有時候土豆雞蛋餅麵粉放多了,胡椒粉放少了,長頭髮歌手還是一個不剩的全吃光。吃飽了的歌手舔舔手指說,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

就在彭敏和長頭髮歌手火熱的戀愛時,母親的那個他卻是意外去世了。突發心臟病過去的,事先沒有一點徵兆,母親給她電話是帶著哭腔說的。熱戀時的年輕人,是很難體會到別人喪偶的痛苦,彭敏要母親關掉飯館,來雲南找自己,看看美景,散散心,彭敏也說了很多寬慰的話,只是那些話,就連彭敏自己聽來都覺得隔靴搔癢,再說,誰又可以代替誰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呢?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親自經歷了才會切膚之痛。彭敏是在長頭髮歌手愛上了別人,離開了麗江之後才漸漸體會出母親當年失去愛人的痛苦。流浪的歌手終究是要去流浪的,即使彭敏已經知道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管住了他的胃又怎麼樣呢?我需要精神上的理解,而不是一個廚娘,長頭髮的歌手走的時候這樣給她講。

短短一個月,彭敏瘦了六公斤,原本就不大的小臉,只剩下一雙無神的大眼睛,看著讓人心痛。母親打了很多電話叫她回家,她都沒有回去,情急之下的母親就來到麗江她租住的小房子,母親看著不言不語消瘦的她,流著淚說不出話來。彭敏看著母親給她收拾房間,打掃衛生,煮粥,忙的熱火朝天,她的心不為所動,她不想說話。

母親把廚房收拾利索,搬了一把椅子讓彭敏坐著,看她做飯。你實在不想說話就不說,無論是誰都不值你虐待自己,要動手給自己做飯吃,不能總餓著肚子,吃飽了心情就好了,與物交往會比與人交往更加自在自如得多,在廚房裡,各種食材都會開口說話,在自己的廚房世界裡和自己玩,你看和它們交流要簡單的多,能讓你感到更安全,這也算是愛生活的一種方式吧,也會因此更加愛自己……母親邊幹活,邊給彭敏說話,更多的像是她自己在自言自語。

傾訴是痊癒的開始。即使是一個人,也要把每頓飯吃好,也要在飯前把餐桌擦乾淨,擺上設計簡單的花瓶,往裡面插上一朵新鮮的玫瑰,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不對自己好,還有誰會對你好呢……母親絮絮叨叨的時候,彭敏的眼角濕了。

母親硬拉著她去菜市場,早市直到午飯前,午後三到五點,總是市場上最喧騰時節。那時人人三頭六臂、七手八腳,吆五喝六。年輕人焦躁,左手給第一位找錢,右手給第二位揀菜,嘴裡招呼第三位,粗聲大氣,好像吵架,一急就拍腦門:「又他媽算錯錢了!」

年長一點的店家就從容得多。就看見他們眼皮低垂,並不看面前的顧客,可是聽一算二接待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持秤砣顫悠悠一瞄,嘴裡已經在和熟人聊天,還不忘耍個俏皮。都說南方人小家子氣,算盤打得響,至少在小販們身上是如此。帳都在老先生腦子裡,一筆不亂。最多略一凝思,吐起數字來流利得大珠小珠落玉盤。

賣西瓜的開半邊或切些三角片,紅沙瓤的誘人;賣葡萄的挑奼紫嫣紅飽滿的擱著,還往上灑些水。好比美女濃妝,色相誘人。只是菜市場上可沒有王孫公子,凈是些「我先嘗嘗」之徒。菜市場試吃黨都是大嘴快手:買楊梅,先揀大個的吃;啃玉米,不小心就半邊沒了。

入夜之後的菜市場人去攤空,就搖身一變成了夜市小吃街。以前炒飯面菜全方位無敵大排擋還不興盛時,夜市小吃基本還是豆花、餛飩這些即下即熟的湯食,加一些蘿蔔絲餅、油饊子之類的小食。家遠的小販經常就地解決飲食,賣饊子的和賣豆腐花的大叔經常能並肩一坐,你遞包饊子我拿碗豆花,邊吃邊聊天……

有時候不買菜,媽媽也把彭敏拉上去逛逛菜市場,聞到魚腥味、菜葉味、生鮮肉味、燒餅味、蘿蔔絲餅味、臭豆腐味、廉價香水味,聽到吆喝聲、剁肉聲、魚販子水槽嘩啦聲、運貨小車司機大吼「讓一讓讓一讓」聲、小孩子哭鬧聲,望著滿菜市場涌動的人流和其上所浮的白氣——呼吸呵出來的,蒸包子氤出來的——彭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妥帖安穩的地方。

古龍寫過,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那意思,一進菜市,此人定然厄念全消,重新萌發對生活的熱愛——這話誇張些,但意思是對的。

如此這般,天天去菜市場走一圈,再回到家裡進廚房時,心情都變得不一樣了。在水池邊上清洗食材的時候,心情也彷彿被沖刷滌盪,變得舒暢爽快。細緻地切菜、做菜,專註的時候,心裡好像空了,什麼也不想,又好像是滿滿的,什麼都在。

母女兩人在廚房昏黃的燈光下,用心的做著晚飯。湯湯水水端上桌,彭敏慢慢用心咀嚼每一口飯菜,感受食物與味蕾的作用,也感覺到母親的良苦用心。

媽媽給彭敏說,無論你有多忙多累,每天都要騰出一段時間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就是清水下個麵條,也要用西紅柿和綠葉子菜搭配一下,這樣你才不會覺得日復一日的重複與乏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母親帶著彭敏去超市,挑選了精緻漂亮的餐具,母親說好的器皿會讓人有做飯的衝動,每天看著它們也會賞心悅目。母親說,不適合你的男人,走了就走了吧,關鍵是你還有你自己。你要知道什麼才是你想要的,以後你會遇見適合你的男人,在這之前,你要好好吃飯。

她是過了三十歲之後才一點一點地清晰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在此之前,她混亂了很多年,在混亂中與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擦肩而過,有錢的,沒錢的,俗氣的,裝腔作勢的,沒特點的,有怪癖的,恨不得第一次見面就上床的,喝茶時翹蘭花指的。沒有一個是適合她的。

後來她終於明白了,她選擇做丈夫的男人,其實還是因為母親的緣故。他們不咸不淡的交往了一段時間,他第一次到她住的地方,他在她的廚房裡準備做飯給她吃,洗著菜的時候,他說,你這個廚房有點小,如果我們結婚了,我想要一個更大一點,器具更全一點的廚房。她知道他對生活是認真的,那麼就會對她認真。一個熱愛廚房的男人,對自己的妻子也不會太差。因為做菜這件小事,彭敏收穫了一個男人。自此每一個日子都變得井井有條,充滿生活的審美與小情趣。

美學大師蔣勛說,「吃到飽」絕對不合乎生活美學,應該是有所品味地去吃,很精緻地去吃,不要把「吃到飽」作為食物的唯一目的。匆匆忙忙吃一頓飯的你,不會去愛你的生活;可是如果這樣去準備、去享用一頓飯,你會愛你的生活,因為你覺得你為生活花過時間、花過心血,你為它準備過。

彭敏給我推薦了《廚師》電影,她說這是一部關於美食的電影,記得電影中Maravan的旁白緩緩地念出:烹飪其實是一種改變,可以將軟的改變為硬的,冷的改變為熱的,無法改變的卻是從恨到愛。

這個電影她看到淚流滿面,只是她的心裡沒有恨。她愛母親,這個她是在母親去世了以後才強烈感覺到的,她想通過母親的烹飪辦法,找到母親的味道。

南方的下午,時間過得很快,彭敏的女兒回來了。這是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安靜又有點機靈,臉上的輪廓和樣子和彭敏有點神似。看見我們在說話,她就在廚房裡的大餐桌前坐下,擺弄著她的書包和一些小東西。

彭敏在水池邊整理著蔬菜,鍋里燉著肉湯,和我說這著曾經那些過去的事情。小女孩此刻在餐桌前坐著看漫畫,廚房裡氤氳著白色的水汽,肉的香味,蔥姜蒜的香味……這一幕好熟悉啊,三十多年前,彭敏還是個小女孩,媽媽在給她做好吃的,廚房裡充滿了各種食物的香氣,切菜、炒菜、下油鍋的聲音、媽媽忙碌的身影……

作者簡介:

趙勤,女,七十年代出生於新疆奎屯,有小說在《上海文學》、《清明》、《西南軍事文學》、《紅豆》、《綠洲》、《西部》、《文學界》、《飛天》、《南方文學》、《伊犁河》等雜誌發表,出版有《重返阿瓦提》散文集。東莞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現居烏魯木齊,自由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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