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榮的真諦》書評：重塑自由開放的競爭市場體系

津加萊斯本書最大的獨到之處是，對保護市場、保護競爭與保護企業進行了區分。支持市場並不能完全等同於支持企業，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支持政府還是支持企業，而在於政府與企業結成同盟關係。

ssss反思總是發生在狂歡結束之後。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美式資本主義正在面臨著一場新的危機，雖然目前只是剛剛露頭，但它在很多方面都讓人聯想到1930年代的「大蕭條」——經濟困境誘發政治思潮與制度結構的變遷。

ssss金融危機，以及美國政府拿納稅人的錢救助危機製造者的行動，讓美國民眾的不公平感加劇，「佔領華爾街」和「茶黨」兩場運動就分別代表了左翼和右翼的民粹主義。但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企業與金融教授路易吉·津加萊斯看來，無論是激進的再分配要求還是抵制「大政府」的不斷擴張，都無法為美國指明出路，挽救美式資本主義的關鍵在於尋找第三條出路：重塑一種「民本的資本主義」（capitalism for the people）。

ssss像很多人一樣，津加萊斯對現狀的批評，是出於他對美國的摯愛。這種摯愛不僅是基於他的經濟學專業背景，而且是源於他的個人經歷與體驗。1988年遷居美國之前，義大利裔的津加萊斯對本國的裙帶主義和任人唯親印象深刻——人的機會取決於他們擁有的關係而非才能，貝盧斯科尼總理的腐敗明目張胆。他毫不掩飾對祖國的負面評價：「年輕人所受的告誡不是要努力學習，而是去給權勢者『拎包』……母親把女兒推向有權有勢者的懷抱，視之為改善社會地位的唯一途徑。」

ssss而在崇尚競爭和機會平等的美國，津加萊斯呼吸到的新鮮空氣，令他「感恩和慶幸」，增強了他對美國模式的認同感。無疑，很多赴美移民都有這樣的感受。但也許，事情正在起變化：從1998年美國政府救助對沖基金「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到小布希政府通過進口關稅保護美國鋼鐵業，在津加萊斯看來，過去20年里，一系列似曾相似的場景正在美國重現，而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政府與大企業的共謀關係更加變本加厲。簡言之，美國的經濟政策與金融業正在向著義大利的裙帶資本主義模式靠攏。

ssss這得到了美國民意調查的佐證：當前有61%的美國人認為，國家的經濟制度不公平，偏向富人，77%的人相信「少數富人和公司在美國的權力過大」。作為收入頗豐的金融學教授，津加萊斯屬於華爾街佔領者所指責的「1%」，但他分享了抗議者的很多憤怒與憂慮，比如，美國大公司通過對政府的遊說活動來攫取政治資源，而當它們的活動誘發金融危機時，又迫使政府拿出納稅人的錢來助自己擺脫難關。

ssss許多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但津加萊斯本書最大的獨到之處是，對保護市場、保護競爭與保護企業進行了區分。他強調，尊重市場規律並不意味著對可能主宰市場、影響政治決策的大企業失去警惕心理；防範政府權力和干預範圍的擴張，並不意味著對大公司的所作所為就可以聽之任之。自由市場的支持者往往出於對企業利益的考慮，呼籲抵制政府監管範圍的擴大，但在現實中，監管卻很可能是大企業與政府的合謀：大企業往往主動迎合甚至促成對其有利的監管政策，積極地通過與權力聯姻牟利。

ssss美國傳統的政治立場往往被簡單地劃分為「親企業」與「反企業」，是減少監管增進企業活力，還是更多地對企業「擠奶」，但津加萊斯警告，這一划分已經與現實不符，因為目前的主要矛盾不存在於政府與企業之間，而是政府和大企業合謀，把納稅人當做待擠的奶牛。美國知識界依然主要遵循著傳統的楚河漢界，市場支持者也支持企業，但在支持市場、反對政府擴張的同時警惕大企業權勢的人則少之又少。一份民意調查顯示，美國民眾能夠對「支持市場」和「支持企業」做出區分：55%的美國人贊成「自由市場是創造財富的最佳制度」，但也有51%的人認為存在「大企業為自身利益扭曲市場機制」的情況。

ssss津加萊斯的這本書，就意在為這些「沉默的大多數」代言。支持市場並不能完全等同於支持企業，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支持政府還是支持企業，而在於政府與企業結成同盟關係。如果不獲取政治權勢和壟斷地位，企業本身並不是問題，如果不因和商界勾結而腐化，政府本身也不是問題，但這兩種惡性因素結合起來形成的裙帶資本主義，卻是最糟糕的問題。

ssss20世紀以來美國政府的角色不斷擴張。政府規模的擴大本身，就可能加劇裙帶資本主義。因為隨著政府掌握資源的增多，企業的遊說動機也在增強。早期的企業是為了避免遭監管傷害而遊說，而現在，遊說已變成主動出擊，以爭取隱性的政策優惠。在過去十年里，美國企業的遊說總支出翻了一倍。

ssss社會風氣也在變化：在1980年代里根革命之前，美國兩黨都主動與企業界保持距離，但里根革命打破了這一禁忌，政客與企業家握手言歡不再需要隱蔽。隨著政商之間的「旋轉門」不再隱秘，政府對大企業的支持也日益公開化。津加萊斯把政府向大金融機構提供的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比喻為向需要戒毒的人提供毒品。他質疑，既然美國人都知道投喂野生動物會傷害其生存能力，為何對救助損害市場競爭機制的惡果視而不見？

ssss其實這並非美國的獨特現象，甚至也不屬於歷史發展的異常，因為政商關係問題可以說從一開始就與資本主義的發展如影相隨。從歷史的角度看，資本主義本身並不必然帶來自由和平等，這往往是公民運動爭取的結果，而非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歸宿。而且，資本主義和政治權勢甚至精英壟斷的結合，甚至經常是一種常態，比如，在亞洲新興的市場化國家，從一開始，政治階層就與資本緊密結合，政府產業政策就偏袒大型財團的利益。而美國傳統的強調機會開放與平等的資本主義是一種可貴的例外，現在津加萊斯等人所要保守的，也是這麼一種例外模式。

ssss目前為止，美國平民主義的主要改革呼籲往往回歸老路——要求恢復政府的大規模干預，推動財富再分配。但津加萊斯強調，其實更好的解決方案是更充分地發揮競爭機制的作用，而不是簡單地增強監管，因為監管事實上常常導致市場准入受限，既得利益受到保護，競爭受到妨害。雖然必要的監管必不可少，但最好的監管方式是制定更便於遵守、執行和監督的少而精的規則，從而降低被利益集團俘獲的風險。

ssss他還呼籲促進機會平等，綜合利用稅收、監管和社會習俗來處理外部性問題，制約具有腐蝕性的遊說活動，最好是通過立法根除政府對產業的補貼，從而對遊說活動釜底抽薪。在減少政府干預的同時限制大企業的壟斷與獨斷專行，是本書建議的讀到之處。

ssss當然，不少學術界人士會抵制平民主義的質疑。一些人士反對大眾介入公共事務的一個理由是，現代知識日益專業化、精密化，只有專家才能理性地駕馭，但津加萊斯警告，專家很可能為自身職業及其知識的服務對象所俘獲。專家知識的專業性越強，這些知識的潛在市場就越小，專家就越容易受其知識「買家」的支配，從而出於為稻粱謀的考慮而失去觀點的獨立性，變為特定利益的附庸。

ssss比如，核工程師不會公開反對核電站項目，「金融學家也很少反對金融衍生品」。但是，金融衍生品卻是是金融危機的誘因之一。往往，專家出於自身利益考慮並利用專業話語做出的辯護與大眾的觀感相悖，而這造成雙方關係的進一步疏離，加劇不信任感。

ssss抵制裙帶資本主義，是為了維護資本主義。因為，自由市場制度本身的合法性在於實現持久普遍繁榮的承諾，如果中產階級困境惡化，民眾對精英的不信任感增強，自由企業制度、私有財產神聖性、產權保護等都會受到質疑。在此情況下，因為受到挑戰，政府和大企業會抬高抨擊「民粹主義」的調門，導致精英與民眾之間的信任關係繼續受損，人們對契約和法治不再深信不疑，理性的基於普遍信任的投資活動減少，從而導致大企業被迫更加依賴於政府的救助，陷入一種惡性循環。

ssss簡言之，如果自由市場的理想被商業利益侵犯，美國的民主制度將從根本上動搖，這也是津加萊斯的上一本書、他和拉古拉邁·拉詹合著的《從資本家手中拯救資本主義》的主題。無獨有偶，英國《金融時報》首席評論員馬丁·沃爾夫也認為，今天對自由主義民主的最大威脅不是左翼意識形態，而是金融不穩定和經濟不穩定。這並不是要否定市場經濟和個人自由的價值，而是警惕矯枉過正，警惕過度市場與金融導向所帶來的惡果。

ssss津加萊斯明言，他是一個「自由市場的堅定信徒」。而在他看來，「民本資本主義」並非一個自相矛盾的概念，而是代表著一種希望：把市場理念與積極的美式平民主義傳統結合在一起，避免美國制度的墮落。歷史上美國在西方國家中較早地形成了以1890年「謝爾曼反托拉斯法」為代表的反壟斷法體系，這其實代表著民眾對大公司權勢的抵制，而「羅斯福新政」也是追求機會平等的自由主義的一次大展現。美國繁榮的秘密，其實在於它一直對自由與平等、效率與公平同等看重。

ssss1980年代以來，美國平民主義經歷一段沒落期，但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再次回潮。當前值得觀察的是，新的平民主義主張能否從民粹傾向中脫胎換骨，轉變為具有實質可操作性的政治經濟思維與政策，打擊正在隱現的裙帶資本主義苗頭，卻不演變為對自由市場制度的毀滅，從而帶來美式資本主義的新生，以及美國民主制度的修整與健全化。

原文載於《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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