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心口那一抹痛

心口那一抹痛

沉香

一直不忍去回想父親，好像不去回想就不會有難過，不會有悲傷。可又怎能不回想，那一次一次從夢中驚恐哭醒的我，那揮之不去的心痛怎能讓我心平氣靜。

500多個日日夜夜，父親是怎樣在煎熬，怎樣在抗爭。父親一生好強，不信上帝不信神。身為醫生一身本事的他，不知為多少病人解除了痛苦，而自己卻無奈地被無情的病魔殘忍地帶走。

一直讓我耿於心懷的是父親的求生不能和求死不得，父親一直到最後都不相信他真的戰勝不了病魔，他一直是樂觀的，充滿希望的，而現實給他的卻是一次次失望。記得父親在武漢做肺部腫瘤切除手術時，上午九點的手術，父親六點多就起床了，洗臉刮鬍須，換好乾凈衣服，像即將上戰場的戰士，嚴陣以待。經過八個多小時的手術，父親終於凱旋而歸。回到病房，他像打了一次勝仗，非常興奮地給守候著的親人們一個一個地大聲致謝，說他又闖過了一關。我們高興地安慰他：做了手術就好了！父親也信心滿滿地認為腫瘤切除了就沒事了。

為了鞏固成果，在父親堅持不肯做化療的情況下，我們又反覆勸導，讓父親堅持做了五次化療二十多次放療，做一次化療像打一次戰役，父親噁心嘔吐，免疫力嚴重下降，父親堅持堅持再堅持，滿以為過了一關又一關，曙光在前頭。我們也是僥倖地期待父親能夠出現奇蹟，可哪裡知道，肺癌晚期的他所做這一系列治療只是延緩一點他的生命，已經阻止不了癌細胞在體里繼續擴散。

父親身體每況愈下，最後幾個月，渾身疼痛，他誤以為是肩周炎和風濕腰痛病犯了，父親瞞著我們讓媽媽帶他去縣醫院理療科做」小針刀」，一生對疼痛特別敏感的父親忍著劇痛讓醫生用小針刀在他肩上背上活生生地扎了11刀，父親是想活下去啊。可病急亂投醫的他哪知道，那一刀刀無異於給體內的癌細胞加油開路啊！如果我們當時知道，怎會讓重病在身的父親去受那個罪。不到兩個月，骨轉移。一天，父親在上樓時本來雙腿就無力的他腳下一軟摔倒了，雙腿骨折，疼痛難忍的父親一動不能動，只能無助地喊叫，一生注重形象的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一摔，父親徹底地絕望了，連同那最後的一點希望和堅強也隨之毀滅了·······

老天爺啊，要怎樣才能眷顧一下我可憐的父親！

癱瘓的父親又被我們幾個「孝順」的兒女送去了醫院，已不記得是父親生病後第十幾次進醫院了，只記得是最後一次了。父親又要受罪，醫生給他腿上釘鋼釘，上夾板，然後我們又聽從醫生建議給他在武漢買來支撐固定雙腿的醫療器械。父親裸露著身體，一動不能動，任由醫生給他在腰上綁上鐐銬一樣的」刑具「。命運多舛的父親十年前因摔過一跤造成股骨裂曾做過股骨頭置換手術，沒想到十年後這雙腿又斷了。此時的父親，身體垮了，精神也徹底崩潰了。當時父親死活不肯要這個」刑具」，我急得跑出病房，嚎啕大哭，哭父親的病痛，哭父親的無助，哭父親不聽勸告不配合治療，可我哪知道父親是在維護他最後的一點尊嚴……..。

之前父親曾偷偷服過大劑量安眠藥，早有準備的他藏著幾盒安眠藥，都被我們發現沒收了，父親其實早就堅持不下去了。現在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彌留之際,父親神志不清，目光獃滯地望著天花板,靠打鎮靜劑維持最後一點生息，他再也不知道痛了,渾身千瘡百孔的父親帶著無盡的不舍和無助離開了我們…..

我實在寫不下去了,心口好痛,我趴在桌上大放悲聲…..我受苦受難的父親啊,您去吧,您去天堂就解脫了…….

父親啊，我們眼睜睜看您痛苦煎熬卻無力回天。我一段時間心口一直絞痛，您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觀，讓我感覺人生好苦，生命沒有意義，讓我害怕生病，懼怕死亡。如果哪一天我得了不治之症，如果不能安樂死，我一定放棄治療，自我了結，我是沒有勇氣和力量去戰勝，去抗爭的啊！

媽媽經常跟我們說：你們父親一生受了不少苦,沒過幾天好日子。做兒女的哪裡知道,父親為我們,為我們家付出了多少。父親一生勤勞、勤奮、勤儉,沒享福祿,沒有富貴,卻還不得善終.

八十年代,我家是半邊戶,媽媽一人在家種責任田,在公社衛生院工作的父親從沒扶過犁耙的他下班後回家幫媽媽種田,有一次耕秧田,父親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撒了大糞的水田裡,雙搶割谷,父親挑起上百斤的谷頭來肩上磨起一個個晶亮的血泡,喜歡出汗的父親汗珠把眼鏡濕得一片模糊,圍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被汗水浸得滴水,父親什麼農活都學著做,挺著干。

父親一生勤奮好學,十幾歲當學徒工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父親白天上班晚上抓緊時間學習醫學知識到深夜，每天吃糠咽菜的身體那禁得住透支，以致嚴重營養不良,暈倒幾次，一位老醫生心疼他，給一些炒麵讓調養身體。改革開放後,國家重視知識分子,父親發奮自學,通過考試晉陞副主任醫師,讓全家農專非。九十年代父親調進了縣城,在更大的舞台為更多的病人服務。父親從醫五十多年，在肝腎，泌尿系，兒科，婦科等方面頗有成就，對治療不孕不育更有很多成功病例。為了診斷好一個病,印象中父親經常戴著高度近視眼鏡認真地查閱厚厚的醫學書籍和資料，退休後，又被醫院返聘，坐診疑難雜症科。

父親只讀過初小,在我心目中,他卻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他博學多聞,自學成才，成為遠近聞名的」老中醫」.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他開具的處方洋洋洒洒每一張都是一幅極好的草書作品。「大醫精誠」！父親不僅有精湛的醫術,更可貴的是他的醫德,在物慾橫流的當今社會,父親秉承自己的良知和行醫原則,不開高處方,不濫用抗生素,不為藥品回扣利益所動,堅持小錢治大病，讓老百姓看得起病。方圓百里老百姓都慕名找」陳醫生」看病。

父親一生勤儉,沒看到他吃過大魚大肉和什麼營養品。印象中父親總是喜歡吃一些酸的,臭的,辣的垃圾食品,瘟豬肉，糍粑魚，酸菜，臭豆腐都是他的最愛，在這一點上,當醫生的父親一點不注重健康科學營養和衛生。一生喜煙好酒的父親當時由於我兩個妹妹考學經濟困難，很早便戒了煙,年紀大了,由於高血壓,他戒了白酒又戒啤酒,每餐只喝一點飲料,可每次逢年過節全家團聚，他和媽媽早早地備好酒菜，高興得像個老頑童，勸兒孫們喝酒吃肉，一醉方休。至於穿著，父親一生沒穿過好衣服,七十歲生日那天,我們姐妹幾個才給他買了一套上千元衣服。可父親沒穿兩年就生病去世了。

我們從來沒帶父親外出旅遊,僅有兩次還是父親生病後拖著病體在附近縣市景點遊覽了一下，我們也只是盡一下心,可十幾年前,父親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一個人去了一趟廣州,到我本村一老鄉同學那裡去了,當時也是因為弟弟在廣州時老鄉關照過.他說去感謝順便也想去看一下廣州,我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脾氣，責怪父親不打招呼又去麻煩老鄉,加之擔心他的安全，說弟弟回來了,讓他趕緊回,一生剛強的父親在兒女面前卻是那麼地卑微聽話,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恨自己,我當時怎麼那麼任性，那麼無知無畏無能啊!

在家我是老大,父親最疼我.弟妹幾個,我最笨又膽小,父親總是鼓勵我,有了一點成績和進步他比我還高興,可平庸的女兒卻沒做出什麼值得父親驕傲的事,而我總是以」陳醫生的女兒」為自豪!

父親，人們沒有忘記你您，病人們經常念起您，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是：」要是陳醫生還在就好了」。我們更沒有忘記您,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要是父親還活著就好了!」

沉香，女，湖北省咸寧市作家協會會員。對文學有一份與生俱來的歡欣，對寫作有一份堅持不懈的追求。散文作品散見於省市報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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