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的哲學——聞中：行進在印度喜馬拉雅山脈深處

在印度行走，語言肯定是一個不容躲避的問題，先不用說外人了，就連印度人自己也是常常面臨語言的困局。因為印度是一個不同民族雜居的國家，且語言、文字高度的不統一，僅官方語言就多達幾十種。在加爾各答時，曾見一室之內，同時說著三種語言：印地語、孟加拉語、英語，捉對交鋒，熱鬧非常。

既使掌握了普及程度最高的印地語，你到了南印度，也一樣是無計可施，到處碰壁，不得不使用歐洲世界的英語來交換意見。南方印度人對於自己所在的泰米爾語言傳統是非常自豪的，一般情況下，印地語幾乎不可能出現；而西北的烏爾都、旁遮普語言圈與東北的孟加拉語言圈都有強勁的民族情緒執持。

記得有一段話曾經寓目，大意是說，印度不是熔爐，美國才是一個大熔爐，各民族彼此融合，幾代下來，面目全非。而與之相比之下的印度，則更像是一副碎石鑲嵌壁畫，各個民族都保持獨立的語言傳統與文化習俗，卻又受到了充分的尊重，進而構成一個多元而又統一的奇妙整體。

幸虧有超民族的英語在。可是，英語偏偏要受過相當教育的印度人才會願意使用。譬如，你會注意到，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大多數地區，英語只是一種外交語言，生活中的使用頻率極低，車子於北印度的茫茫群山之中行走，道路兩旁的路牌指示，經常連唯一可以統一的英語都懶得標示，而只剩下了單一的北方印地語。

於是，在與當地人的交往當中，我不免詞窮，常面臨只剩下體態語言的表達尷尬，但他們還好能分辨出yes或no的意思，使微意稍得暢達。這兩個語詞確實很重要，有了此哼哈二將，足以對付二元世界的基本需求，它也對應著人世的基本行為與追求。故某種意義上，應該算做元語言，語言之母，思想之母了。在梵文中，就有一對詞語Pravrti和Nivrtti，大致相當於＂前進＂（Pravrti）與＂後退＂（Nivrtti），或者＂捲入＂與＂卷出＂。與我們中國的陰陽二義也大致相當。

與喜馬拉雅山的大多數山民一樣，Kafali的這對尼泊爾夫婦都不會說英文，我後來通過他們主人的電話，告知我要拜訪對面的高山之頂，想看看那裡的風光。其實我是想知道那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光芒，曾在暗夜裡那樣地照亮。於是，他們為我找來了一個私家車司機，講定三千盧比，這位司機稍微好一點，會說一個讚歎詞：nice！那天早上，我一切準備就緒，把手一揮，他就贊道＂nice !＂於是，朝著雲霧繚繞的峰頂方向，我們就這樣出發了。

聖者羅摩克利希納曾經對他的弟子們說，你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對輝煌的聖山有一個真切的經歷，至少有真實的一瞥。他說，這是群山之帝，眾神之王，這是帕爾瓦蒂與濕婆秘會的大雪山，這還是朝霞之父。是啊，浮光世事，草草勞勞；車入幽境，闃寂莫忘。彼處，實有非人間的意味，天界的感受。

說到大雪山，便無法與大神濕婆脫開關係，在此一巨大山脈之中，到處都是濕婆的神廟，光著名者就有108個。濕婆在印度的神話中，是一位偉大的瑜伽士，象徵著永恆的寧靜，在高高的喜瑪拉雅山中，他坐在虎皮之上，千百年來他一直在雪山苦行、打坐入定。

據說宇宙正法曾受到了惡魔多羅迦的威脅，而眾神得知，惟有濕婆與帕爾瓦蒂生子才可以真正扶持正法，於是，帕爾瓦蒂便想方設法吸引濕婆，但苦行中的聖者絲毫不為所動。眾神派出了愛神前未幫助。愛神一來，所至之處，俱是春色，荒禿不毛的雪山之巔，一下子就春意盎然、鳥語花香，溪流潺潺，訴說的全是南瞻部洲的愛情，小鹿歡天喜地，踏著舞步，就連大象的心中，也蕩漾起了春情。

苦行中的濕婆心意漾起了一陣激動，抬頭看到含情脈脈的妻子。濕婆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情慾，向周圍環視，發現愛神正瞄準他，挽弓欲射，於是他的智慧之眼噴射出一陣憤怒的火焰，瞬息之間，愛神便被濕婆燒成了灰燼。從此，在印度的神話系統中，愛神便成了無形體之神靈。而隨後，帕爾瓦蒂也改變了主意，不再以女性之美，來引誘濕婆了，她在雪山之巔的另一個山頭，學著濕婆的樣子開始了苦行，終於感動了濕婆大神，生下了無敵不克的戰神，扶正了傾斜的正法。

我的車子行在路上，看到的房子全是鐵皮屋頂，以防雪山上下來的冰雹。車子越轉越高，滿目滿眼的參天古樹，其中，以雪松最為顯眼，它們十分整齊，肅穆莊重，令人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古人會把某種氣象叫做：森森或森然。如晉孫綽《游天台山賦》：「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鈴鈴。」復如宋陸遊《入蜀記》云：＂古木森然，往往二三百年物。＂大致如是。而我的眼中，覺得這種整齊恰似戰隊，布成了九宮八陣圖，十分鄭重。又因所有的松針直挺向天，如同一直在禮敬。況且，樹木的哲學正體現在它們的生長本身，這裡有一種喻象，正是力的較量，一是向上的生命力，一是向下的地球重力。這樹木如何不是我們人類的古魯？它教會我們衝破本能的支配，走向自新的道路，契入天機的創造性道路。更深一層講，樹木它自家沒有擺脫開的，也一樣地讓我們領悟了彼種與輪迴的勇猛苦鬥。

記得法國的女哲學家西蒙娜．薇伊有一句很精闢的話：人的存在，受兩種力量的支配，一種叫做光，一種叫做重力。我們人生的意義之所在，大體表現在反重力的精進當中，故而多少的靜修者、托缽僧喜歡生活在森林裡，因此，他們又得了這樣一個稱謂一一"林居者"（aranyakas）。而在佛經譬如《金剛經》里又譯作＂阿蘭若行者＂。

作者：聞 中

聞中老師： 哲學博士，中印古典思想研習者。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浙江大學全球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員，浙江省圖書館「文瀾講壇」客座教授，浙江省「老子研究會」副會長，「蘇磨瑜伽」高研班導師等。出版論著有：《梵.吠檀多.瑜伽》，譯著《印度生死書》、《行動瑜伽》、《千島語錄》，編著《道德真經集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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