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跑者代光臣：跑步，是在救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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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光臣，35歲，山東人，業餘馬拉松運動員。在2017年無錫國際馬拉松中，以2小時29分的成績創下個人最好成績；在2017年北京國際長跑節男子組第3，全運會業餘組第8。

北京，八一大院的田徑場，一個並不年輕身材瘦小跑步幅度卻很大的跑者顯得尤為特別。從他工作過的劉老根劇院對面地下6米深的車庫到鼓樓外大街的八一總政大院只有9公里，以他的腳程只消半小時即可到達，但他的人生卻用了35年的時間曲折延伸才終於和身邊這群專業運動員產生了交叉點。

在他身處的這座XXXL號城市，跑步已經成為數量龐大的城市中產的新「宗教」：每周40公里到100公里的訓練是它的功課，各地各式的馬拉松比賽是它的朝聖，而天天在微博、微信朋友圈裡曬跑步心得和路線便是「跑步黨」教友之間的彌撒和分享。跑步帶來的快感、陪伴感和歸屬感，足以驅動這些跑者樂此不疲，並籍此告別世俗庸常。

他也許是這座城市跑得最辛苦的一個人，但他並不是其中一員。長久以來，他只是一個營養跟不上、常通宵加班的地庫保安，但是堅持每天按照專業馬拉松運動員的標準來進行長跑訓練，同事和上司並不能理解他的這種行為。

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看上去不足五十公斤，穿著印有合作品牌logo的橙色運動服，手錶錶盤佔據了手腕的整個背面。他不時看看手錶，露出牙齦的質樸笑容讓本就明顯的顴骨愈發突出，單眼皮、長睫毛修飾下的雙眼好似失焦的鏡頭，邊熱身邊四處張望，好像在努力聚焦尋找著什麼。看見我們，他伸出雙手，有點躊躇，似乎不知如何開始寒暄。

「這是代光臣。」同樣精瘦卻精神煥發的教練搶先開了口。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奧林匹克體育公園見到代光臣。

他已經35歲了。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他，和50出頭的教練站在一起，甚至看不出年齡上的差距；但上了賽道，他又能像風一般和二十齣頭的年輕小伙兒馳騁比拼，經過時還不忘對加油的朋友擠出一點靦腆的笑意。

進行拍攝採訪的第一天，鏡頭前的代光臣很有些不適應，說話時不停擦拭自己的褲腿，以致當時的採訪音頻無法用進成片里。但也正是當我伴隨著那摩擦聲一遍遍去聽採訪錄音，我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簡單單、跑步解壓的故事。

20多歲時，他才在紡織廠只有300米並不規則的操場跑道開始跑步。由於供暖不完善，廠房裡的冬天寒冷刺骨，白天晚上他都得負責維護機器，要靠不停搓手跺腳才能取暖。有一天，趁中午吃完飯的時間，在廠里的小操場去跑了幾圈，跑起來之後長久壓在他身上的生活重壓一一卸去：母親早逝、父親年邁，弟弟患上抑鬱症，無法正常工作， 沒想到這麼跑了跑，長久以來鬱積的壓力一散而空。

跑步獲得的放鬆和自由短暫得像偷來的一樣。紡織廠效益不好員工陸續下崗，這個孤獨而怪異的跑者顯然是最容易被攆出去的一個。他來到北京，換了幾份工作，都是「苦差事」， 最後，在前門東街的停車場里做地庫保安，從早8點一直站班到晚8點，不能坐下，中午不休息，「兩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天天吃著蘿蔔和芹菜，開始了每天一個馬拉松的自我訓練。

就這樣一直「瞎練」，直到在奧森的一次跑步活動上遇到了他的伯樂，一位八一體工大隊的教練，給他開了特例，讓他跟隨八一隊一同全職訓練。

從解壓到追求成績，對他而言，都是「順其自然的事」。

放棄工作全職跑步，意味著代光臣失去了穩定的收入。對於需要供養患病的弟弟和年邁的父親的他來說，無疑是一次冒險。可是他不覺得，停頓了好一陣，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讓我看教練剛剛給他發的消息——是他的教練為他整理好的有獎金的全國馬拉松賽事表，他說教練想儘力幫他，參加比賽爭取好名次能拿到一兩千塊的獎金。這也算是掙得一份心安，打電話給家人噓寒問暖之外，還能夠在物質上解燃眉之急。

如今，他每年參加五六場全程馬拉松比賽。他努力提高成績，獲得獎金來彌補家用。他在一次次比賽中收穫掌聲、尊重和新朋友。他沒有直接斷言這就是某種認可或價值，他只淡淡地咕噥了一句：「能跑步，就都值得。」

代光臣是拿過最高的一筆獎金是兩萬塊，這其實相當於他過去一個月工資的八九倍之多，「去年的事兒，在春節之前寄回去了。不過我也不是為了這個跑步的，即便沒有獎金，那我還是要跑。」

成為全職跑者，始於2016年的冬訓。那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目標，是為了參加2017年5月的全運會比賽。後來代光臣真的代表山東省參加了全運會，獲得業餘組第八名的成績。這遠遠低於他的預期。他說：「沒發揮好，還得再練，還是想要參加奧運會，或許和現在的生活就不一樣了」。

因為拍攝的需要，我讓他多帶幾身衣服，尤其帶上生活中常穿的衣裳。看他把布袋塞得鼓鼓的，我打趣道衣服還真不少，後一看衣服上都印有各種比賽的logo，他拿出一件還帶著商標紙的黑色休閑上衣，「這件衣服昨天才寄到北京，你看參加比賽挺好的，基本都給發衣服，我穿著挺好」。

我們跟拍了他三天，因為部隊規定（如今代光臣在北京八一隊全職跑步，住在八一隊宿舍里）沒能去他的宿舍里跟拍，他不好意思地笑著道歉：「男生住的地方，好亂。」

走在八一大院里，光線透過樹蔭打在他臉上，靜得只能聽見鳥叫的聲音。代光臣指著齊刷刷走過的兵哥哥：「這些人都只有十幾歲，我要是回到那時候，我肯定更努力跑」。

什麼都不說的時候，代光臣抬頭看著天空，伸手摸摸樹葉，不提那些天賜的責任或壓力，他對這一切都滿意極了。

自 述｜ 代 光 臣｜

假如不跑步，我估計壓力就把我壓跨了。

極小時候在學校體育課都不怎麼上，還跑步呢，不知道。

從小家裡條件就不好，上高中的時候還問班主任借錢，一個星期十塊錢，每天吃點包子饅頭，他也沒要我還。後來胃還出問題了，身體太弱。跑跑步，我的身體越來越好了，胃病也好了。

反正對我來說，跑步給我帶來身體健康，這也是財富。假如說我身體健康出現情況，我自己都不好了，更沒有什麼收入，也照顧不了別人，自己還得花錢。那不更麻煩了？首先自己好了，才能有能力照顧別人。

我是2011年開始跑的。開始一年就是跑五公里。當時在紡織廠，那個時候在廣場有一個五千米的運動會。他們說，你跑那麼快，還不跑馬拉松？就幫我報了一個馬拉松，第一個是東瀛（馬拉松），跑了3小時05分。

那個時候紡織廠效益不太好。一般八個小時，工資有時候還不到兩千。我弟弟比我小兩歲，他那時候工作壓力也大，總是睡不著覺，後來得抑鬱症了。我爸身體也不好。有段時間我弟弟帶我爸爸去我那了，我就租了一個小房子，一百塊錢一個月，在裡面湊合三個人住一張床，那都沒有辦法。我得照顧他倆，感覺自己無能為力。也是在跑步中，感覺也不考慮太多了，考慮多了也沒用，跑跑步感覺心情還好一些。當時紡織廠也裁員，不需要這麼多人。再說我在那裡有時候跑步，有領導跟主任說，主任還不樂意我跑。假如開始不跑步，我估計壓力就把我壓跨了。

2011年，來北京參加比賽的時候，認識了一位跑友。我跟家裡人說，我那邊有朋友，我就過來了，他們也不會反對。那時候我在家照顧，弟弟的病也稍微好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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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跑著，慢一點也要堅持下去

2012年6月就來到北京了。對於我來說，就想能多參加點比賽，提高成績，沒有想其他的。

來北京後做過三份工作。開始在大興那邊，有一個中控室，就在單位住著，做了有大半年吧。

第二個就是當車庫保安，工資一個月兩千三，開始是八個小時，後來就成了十二個小時。休息保證不了，也得撐著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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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早早起來跑，差不多五點左右，就在前門步行街跑，有時候去天壇公園跑。有好多人在天壇公園跑步，時間長了慢慢熟悉了就打招呼，還交到了朋友。那些跑友都是各行各業的，他們都說我跑那麼好，讓我再好好跑一跑。那時候就覺得跑步還挺好的，很有信心的感覺。沒有跑步的話，我也不會怎麼交朋友，跑步的朋友特別真誠、特別單純。現在好多朋友都非常支持我，特別是北京跑步的朋友。

第三份工作是機場巴士售票、檢票的。2015年在奧森跑步的時候，認識了八一隊的教練朱政委。他覺得我跑得挺好，就讓我在2015年年底參加北京馬拉松。

之後進了八一隊訓練，我就專門選了北三環那邊一個離得近一點的站，邊上班邊訓練。我挺珍惜能在八一隊訓練的機會，要是錯過了，可能以後就遇不到了。2016年秋天，我去參加冬訓，辭了工作，就開始在八一里全職跑步，住在八一宿舍里，吃也跟隊友們一起吃。教練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啥都給我安排得好好的。

隊里年輕人還比較多，我應該是最年長的。他們成績都特別好，還有好多專業運動員。我不會跟身邊的人比，我跟自己比，多付出一點肯定能彌補一些。他們都叫我代哥，都挺尊重我的，我的成績在隊里也算好的。

我也嚴格要求自己，我肯定不給他們傳遞負能量，都是正能量。我也受過傷，受傷了肯定不表現出來，表現出來就不好了。

進入八一隊以前，跑步的技巧、飲食要注意什麼，我都不知道，也就是聽跑友們說說。現在有專門的的營養師會告訴我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

到目前為止，我去參加過四五十場馬拉松比賽，最好的是今年無錫的那場，創造了個人PB（person best ，個人最好成績）。最差的也沒有什麼，沒有中途放棄過任何一場比賽。就是前面跑到低血糖了，後面還堅持下來。反正跑著，肯定就不放棄，慢一點也要堅持下去。

要是沒有跑步，生活應該還挺頹廢的，不知道該幹什麼。跑步了，比如說我想成為一級運動員，下一個階段我又想跑運動會拿冠軍，這樣還有點證明。2015年北京馬拉松的時候，跑了2小時23分，達到國家一級運動員（水平）了。

如今已經不再是為自己跑步了，或許未來真的會改變些什麼

前年冬天，我在機場巴士上班的時候，冬天最冷的一天，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九點，回來以後凍得不行。發高燒三十九度，教練給我打水泡腳。後來把我送到醫院，又成了肺炎了，教練他們一直照顧我。我感覺沒有他們照顧，我活不下來。這件事情我沒敢告訴家人。

他們都是我（的）貴人，現在都在幫我，全部支持我，我也沒什麼能報答的，就只有好好跑步。他們都希望我跑好，我肯定要以更高的目標跑。我這不是光為自己跑了。

現在全國馬拉松賽事特別多，一年好幾百場。教練他們還幫我研究各種比賽，就是能拿好名次、也能拿一些獎金的比賽，為了我增加一些收入，給父親和弟弟寄回去。他們也給我找過工作，不過還是先把跑步跑好了，說跑步跑好了獎勵你什麼什麼的。

我覺得事業好、跑步也好的人才是成功的。將來我還是需要工作、有穩定收入，能和跑步有關是最好的，時間只要不影響我訓練，那是最好了。

現在我也算有點成功吧，我在慢慢向好發展，慢慢看到希望。我做什麼還是比較堅持的，工作也是比較堅持的，但是有時候到最後不適合了，就要換一個選擇一下，有些工作不是你主觀努力了就會變好。但是跑步我始終堅持，有點像是去追自己的夢想。

可以說我現在全家都得病了，所以我必須自己頂起來，自己把自己變好了才行。

我現在通過跑步能改變，等於救我的命一樣，可以說。

這一路走過來，最想感謝的還是家人。他們沒有看過我比賽，從別人那裡聽到我的成績不錯，他們也挺高興的。我不跟他們說，他們不會阻攔我，也會支持我。也感謝我的教練、隊友們。

其實我挺幸運的，能遇到這麼多貴人，還有和專業運動員一起跑步的機會，也能拿點好名次。回想以前，我還是感恩環境，雖然吃了苦，但也是好事。現在幹什麼也不怕苦了，像跑步就堅持住了，沒有放棄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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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FIGURE視頻團隊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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