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往事：聊聊圍棋中的段位制上篇

最新 06-17

人總有比較高低的天性。大家做一個行業的，遇到了，比較比較誰高誰低，如果每次都靠實地動手解決，有時既不容易操作，也會鬧出些誤會來。

像圍棋領域，下一盤棋時間很長，為了公平起見，再弄個五番棋、十番棋，這事兒在過去慢棋盛行的年代，至少得折騰個半年。大家想想，如果每兩人比較高下都這麼搞，累死也掰扯不清楚。

怎麼辦？

【古制與九品】

如同大家現在玩遊戲LV.1, LV.2, LV.3一樣，圍棋是古代的桌游，心同此理，自然而然也有了類似的評級構想。

中國古代喜歡用「九品」來衡量很多事情。九品中正制大家都知道的。圍棋也於是弄了個九品的說法。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韓國棋院頒發給AlphaGo的九段證書上說，「棋品入神」，就是對應了九品中的「【第】一品」，為天下最強之階）

把事情弄得很玄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擅長之事。圍棋是文人雅事，自然要說得文雅。問題是，上面說的這九品本身就很難衡量。什麼叫入神？什麼叫坐照？說得很漂亮，而且能寫出一篇篇文采飛揚、玄而又玄的文章來，可具體操作仍是不成。古人們也是很聰明的，說玄歸說玄，真正衡量高低斤兩的時候，自有一套實用的標準。最強的那個位階稱作「國手」。

「國手」的說法至今在韓國還是最著名的圍棋頭銜之一。曹薰鉉被尊稱為「曹國手」，李昌鎬也曾被尊稱為「李國手」。中國在現代圍棋時代並沒有把「國手」作為一個很正式的頭銜戰推廣至全民皆知，但這件事確實做過。（現在也有一種說法，把所有國家隊的棋手都叫「國手」。這個「國手」與本文中的「國手」不是一回事，要「水」很多。）

另外還有個不能忽視的問題。大家看圍棋的九品：入神、坐照、具體、通幽、用智、小巧、鬥力、若愚、守拙。首先，我比較懷疑圍棋的最高境界難道就不可以是若愚和守拙了嗎？現代圍棋頭號霸主李昌鎬最擅長干這個事。

反倒是入神，從字面意義上，初學者能夠入神地下一盤棋，說明入門了。我這麼解釋你有意見嗎？具體，學會了一點定式，能下得像模像樣了，稱為具體，可以嗎？而鬥力，豈不就是當前頂尖高手們最喜歡的下棋方式，也是最強者們絕不能忽視的一面？小巧，這不就是局部手筋嗎？你當然可以從文字上另行解釋一番，從而證明還是入神最牛、坐照很玄奧，然並卵。

對於圍棋的理解，隨著時代的變化而幾經沉浮。九品中的用語雖然並未消亡，比如韓國棋院授給AlphaGo的段位證書上還可見九品中的辭彙，但以九品評定高低的做法並沒有真正流行起來。（只有台灣用過，比如世界冠軍周俊勛九段，也被稱為周俊勛一品，名雖為九品制，實際上用的還是現代段位制的方式評定的，此為後話）

【日本舊圍棋時代的段位制】

段位制起源於日本。基本上，大家都說是道策所創。道策對圍棋的貢獻很大很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東方文化大多比較保守（此處用作中性詞，無褒貶）。道策創立的段位制一直用到二十世紀，幾百年。

九段，在這段歷史時期內，是至高無上的段位。最強的棋手才是九段。同時代，還有「天下」（日本）棋力最高、棋界地位最高的是——名人。所以基本上「名人」=九段。

「名人」這個頭銜後來也被中國借鑒來了。中國也有名人戰。連笑八段曾經在採訪中說他最喜歡的冠軍頭銜是名人，因為好聽。這個好聽並不是字音，而是名人曾經代表的意義。棋手們對這個很在意。

九段最高，一段（初段）最低。每升一段，都要經過很嚴格的考核，需要達成相應的成就才行。而且即便有力相應的實力，要升段，還得看各種外部因素，有時乾脆要拼運氣，或者拼人脈關係。等級森嚴，這是日本舊時代圍棋的典型特徵。

任何一個制度用了幾百年，肯定也是弊端叢生。到了二十世紀之初，舊段位制的權威下，已有隱約的改革呼聲。然而直到末代名人（指日本棋界舊體制下的名人）秀哉去世後，這件事才真正被抬到檯面上。其間明爭暗鬥，浪潮洶湧，十分艱難，但畢竟大勢所趨。

【二十世紀改革後的日本圍棋段位制】

這次變革的核心很簡單，就是只要你有足夠的實力，能夠從段位賽（大手合）中力挫群雄，那麼沒人能攔著你升段，並且理論上也沒有名額限制。

說得再直白點，九段可以不止一位了，八段也可以不止一巴掌數得過來了。只要你夠強，體制上沒有障礙了。聽起來不是很理所當然嗎？是啊，現在聽起來理所當然，當時可沒那麼容易由理念變成操作。

這時候的段位仍然很有價值，很被棋手看重，九段甚至當成大多數日本棋手畢生追求的目標。

最早一批通過新段位制上來的九段，其代表性人物是藤澤朋齋。從1933年入段，1949年終於通過段位賽升上九段，創造了當時的最快紀錄，整整十六年。

（可以給大家提供一個對比，范廷鈺九段，嗯，小范16歲就是九段了。）

當時，藤澤朋齋的升段速度已經羨煞不少同輩和前輩了。九段！(ˉ﹃ˉ)

不過這事的後續並不圓滿，被日本棋院和眾多棋迷寄予厚望的天才新九段藤澤朋齋必須肩負起日本圍棋的榮譽，挑戰當時的最強者......吳清源。

吳先生是1950年才被授予的九段，比藤澤朋齋晚一年，也就是說，藤澤朋齋成為九段的時候，吳先生還不是。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藤澤朋齋被吳清源KO。藤澤朋齋在巨大的壓力和懊悔下退出日本棋院。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時的九段地位多麼崇高，即使面對吳清源，藤澤九段輸棋後也覺顏面掃地。九段不能輸，九段最強。這個觀念還縈繞在眾人心中。

藤澤朋齋雖然輸給吳清源，但客觀地說，他這個九段的段位還是非常堅實、非常強大的。

而到了六七十年代，九段就已經開始質量參差不齊了。包括陳祖德老師1963年受先戰勝的那位杉內雅男九段，此人1959年升為九段，但他的實力一直就夠不上彼時的頂尖梯隊。

杉內雅男老前輩還算好的，比他水平差一兩擋的九段也能抓住一把。「九段即天下第一人」的說法早已不成立。二流棋手升九段越來越司空見慣。因為，新段位制的特點已經被大家研究出來了，只要你的實力不是水到扶不起的程度，總能慢慢升到高段的。

時間到了八九十年代，通過段位賽和各種數據的積累，段位逐漸晉陞似乎水到渠成，說白了就是熬年頭熬資歷。

【段位制又一次大改革的前夕】

時間邁過了二十世紀的最後二十年（也是世界圍棋發生深刻變革的二十年），並進入二十一世紀。這期間，九段的水分已經越來越大，大到不能忽視了，同時，九段的人數越來越多。

仍拿日本（日本棋院和關西棋院所轄）棋手來說，1984年九段有六十人。

（PS，更誇張一點的是，2013年達到了一百一十人。一百一十個九段……）

裡面實力強勁的九段固然是有，但送菜的九段佔據主流（以中日韓此時的第一梯隊水準衡量）。每到國際比賽，日本的九段之多與戰力之差都讓人回望悵然，堪稱「面瓜九段」（面九）。需要補充一句公道話，一小部分今日的日本「面九」是曾經的強者，他們隨著年齡漸長，實力才逐步不濟，情有可原。我們主要討論的那些就從來沒強過的「面九」，他們即使在棋力巔峰時也不過是准一流棋手，甚至根本就是「中堅」棋手，純粹靠積累勝局數量熬上去的。這就顯得比較尷尬了。

中韓圍棋的段位制承襲自日本，日本圍棋段位制遇到的問題，中韓當然也逃不掉。不過由於中韓圍棋的底蘊（特指現代圍棋）不及日本，所以積攢的九段數量也沒有日本多，「面九」相對少些，但也是有的，並且數量有越積越多的趨勢。

相比這些年長的「面九」，新生代棋手的實力增長很快，往往入段幾年就能超越前輩「面九」，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入段之初的棋力就勝過面九。實力雖高，升段卻要一步一步苦熬。於是我們就經常在各種比賽中看到，只有職業初段、二段、三段的他們削瓜切菜一樣砍翻各種九段，把段位制襯托得像略帶反諷意味的笑話。

一開始，初段戰勝九段還能當成新聞標題，但慢慢地，人們對於初段戰勝九段已經越發地習以為常了。段位水，水得不能（及時）反映棋力，形同虛設，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

可以說經過二十世紀最後十年的發酵，段位制再一次改革的時機已經來了。但是不合理的制度要真正被打破，還需要給它決定性一擊的人。這個人顯然得是個天才，年少成名，段位低，棋力高，最好再有個世界冠軍頭銜。

說起來，李昌鎬是符合這個條件的，他1975年7月底出生，92年初就拿到世界冠軍，大致是16歲半的年紀，可是直到1996年才升為九段，當時他已經有了大概是4個世界冠軍頭銜了。在92-96年間，他的實力就是世界棋壇第一梯隊，或者乾脆說就是世界第一了（也許還不那麼穩，但基本穩。GoRatings排名佐證，有部分棋友可能對這個排名有意見，但它是目前世界棋壇排位數據體系中最值得參考的榜單，同時它的數據更新也做得很及時）。世界最強者都不是九段，這不成了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