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最會說話的人

作者 王匯涓

註：試著用課堂問答的方式，分析一下《寶玉挨打》。

老師：《寶玉挨打》的故事我們都熟悉了，下面，我想問一個問題，從言語交際的角度，大家覺得誰是這一段里最會說話的人？

學生1：我覺得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很會說話，他的身份地位低於賈政，可是他的話里話外，處處提著「王爺」二字，告訴賈政我的背後站的是你得罪不起的「王爺」，說話軟裡帶硬，笑裡藏刀，讓賈政立刻覺得亞歷山大，所以，我覺得他很會說話。

學生2：我來補充一點，這位長史官面對寶玉稱自己不知情的抵賴時，直接拋出最關鍵證據，一句「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裡」，就讓寶玉「轟去魂魄，目瞪口呆」，老老實實交代了。

老師：兩位同學總結的很好，這位長史官大人和「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里的陸謙一樣，句句提著自己身後的重量級人物，拉大旗做虎皮，借勢壓人，讓交際的對象不得不就範，用探春形容吳新登家的一句話形容他，那就是「辦事辦老了的」。他算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還有其他會說話的人么？

學生3：賈環算是一個吧？他本是無意中遇到了父親的震怒，可是面對父親的訓斥，立刻用有人跳井這件大事轉開父親的視線，讓自己從父親的震怒中解脫出來。

老師：可謂一招乾坤大挪移。

學生4：而且，他告狀的一段話很有技巧。一句「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 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把這件事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王夫人。父親為什麼不知道這件大事，那就是王夫人從中作祟，瞞下而欺上。賈政聽說王夫人如此瞞著自己，一會兒王夫人來，他「才會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

學生5：還有，賈環事先給自己找好了退路，他說「我聽見我母親說」，就把消息的來源推給了自己的母親趙姨娘，如果未來賈政要秋後算賬，他盡可以躲在母親的身後，趙姨娘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兒子祭出的保護傘。

老師：大家可以再看看賈環告狀的話，是真話么？

學生4：是。寶玉的確是造成金釧之死的人。

學生3：不是。寶玉沒有強姦，也沒有打了金釧一頓。

學生5：不全是。裡面大多數是真的，只有八個字是假的。

老師：賈環的巧妙就在於他的這番話里真真假假。金庸小說里最會撒謊的人韋小寶曾經總結過一條說假話的技巧：「說謊的訣竅，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像我們同學所說，賈環說話之前，先考慮退路，先想好推卸之法。賈環在賈府惡劣的生存環境中，也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學生6：我覺得王夫人也挺會說話。她知道寶玉該挨這頓打，就完全不提寶玉，先說 「會讓老太太一時不自在」，再說打死寶玉就是「有意絕我」，最後提出賈政最喜歡的已經死去的寶玉的大哥賈珠。總之，一句話，不提寶玉，繞著寶玉的身邊，提了一大圈人。

老師：王夫人的原則是，不論對錯，只說情感。她提的三個人，一個是賈政年邁的母親，一個是賈政的只有這一個兒子的妻子，一個是賈政死去的兒子，這三個人說下來，成功引起了賈政的共鳴。賈政也被說得「淚珠滾瓜一般滾下來」，王夫人這幾張親情牌的效果還是不錯的。

學生7：賈母這個老太太也很會說話，她一出場，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還用上了「回娘家」這個法寶，賈政立刻蒙圈了。

老師：賈母上來就偷換了概念，把對立的雙方從寶玉這個兒子與父親賈政的矛盾偷換成了自己這個母親與兒子賈政的矛盾，讓本來處於上風的「父親賈政」變成了處於下風的「兒子賈政」，老太太把主動權牢牢抓在了在自己手裡。

學生8：鳳姐也挺會說話的，有時候，矛盾雙方自己都得罪不起，少說話就是最好的方法。

老師：大家留意鳳姐的話雖然少，依然展示了精明的管家的身份。

學生8：那個「藤屜子春凳」么？

老師：對。寶玉挨打的地方是賈政的書房，是鳳姐平日幾乎不踏足的地方，可她在滿屋子的傢具里立刻就地取材，找到了最適合寶玉的一件傢具：軟、輕、長、適合雙人抬的藤屜子春凳。

學生6：類似於今天急救的擔架，很快把重傷的寶玉安全「過床」。

老師：對立的雙方，一邊是賈政，一邊是賈母王夫人，都是實權派的長輩，作為晚輩的鳳姐平日再會說話，這時候也不方便插話，可是她知道，這個時候，打寶玉的和不讓打寶玉的雙方其實都是愛寶玉的。所以，不必關心誰對誰錯，只要關心寶玉的身體就絕對沒錯。

學生8：比起只會趁此機會流著私房眼淚的懷念賈珠的李紈，鳳姐展現了她的應變才能。

學生9：我覺得寶姐姐也很會聊天。很難得的，寶姐姐這麼直白表露了自己的真情，雖然拿著老太太、太太墊著，但是自己心疼寶玉到底是直接出了口。

老師：其實這裡是有著不同版本的，有的《紅樓夢》版本裡面，寶姐姐沒有說最後一個「疼」字，只說了半句「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就停下來了。

學生1：以寶姐姐的性格，其實不說「疼」字比較好，話說到那個份上，意思已經出來了，寶玉和讀者都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寶姐姐及時懸崖勒馬，把那個「疼」字咽下去，更能表現寶姐姐的羞怯。她是手托著一丸藥而來的，當時太過關心緊張寶玉，不管不顧，但是說到這裡，應該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孟浪，少說一個字，更像寶姐姐。

老師：我是贊同不要這個「疼」字的，當初87版電視劇里寶姐姐是說了這個字的，從87年開始，我的心一直疼到現在。

學生10：寶姐姐話說得好，姿態語也配合的好，種種小女兒的羞態，讓寶玉都為之怦然心動。

老師：姿態語很能說明問題的。追問一句，寶玉是發現了寶姐姐的女性美的，那麼他會不會因此愛上寶姐姐呢？

學生2：不會的。寶玉也曾經因為紅麝串覺得寶姐姐的胳膊很豐滿美麗，可是，他想的只是「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愛情和喜歡，他是分得很清楚的。

老師：我們從這一段里來找找證據，大家注意寶玉這時心裡所想的，裡面四次提到了「他們」，「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 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得他們如此」......

學生9：對寶玉來說，寶姐姐只是親朋好友中的一個而已。她一個人羞怯怯站在寶玉面前，可是寶玉心裡想的是一大群人。

學生2：寶姐姐和寶玉後來的交流，雖然倆人都是很會說話，而且，都知道為對方著想，盡量讓對方舒服，但是，我覺得從情感的角度，這些交流，始終趕不上寶黛的真心。

學生11：挨打的是寶玉，可是寶玉看到黛玉，首先說的是關心黛玉的話，在他看來，我的一頓痛打，比不上我讓你著急心痛，我不要緊，你可千萬別因此中了暑。

老師：寶玉這一段話說得真情流露，我覺得在寶黛愛情歷程里，這段話的重要程度僅次於寶黛愛情表白的三個字：「你放心。」

學生3：黛玉說的雖然少，只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八個字，可是字字出於肺腑，寶姐姐是托著一顆葯而來，林妹妹可是捧出了一顆真心。

學生11：林妹妹說完之後，寶玉又重複了那三個字：「你放心。」「你放心」就等於寶黛之間的最濃烈的一句「我愛你」。

老師：我們讀到了長史官的辦事辦老了的軟硬兼施，我們讀到了賈環狡猾的預設退路，我們讀到了王夫人打足了的親情牌，我們讀到了賈母巧妙的偷換概念，我們讀到了寶姐姐的姿態語配合，我們讀到了寶黛的真情交流「你懂的」，那麼，誰才是「寶玉挨打」里最會說話的人呢？

（學生們議論紛紛）

學生1：我覺得能寫出這麼多不同人物不同層次的曹雪芹，才是「寶玉挨打」里最會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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