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豐縣「6·15」爆炸案，我們採訪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李玫瑾

昨天下午，警方宣布豐縣「6·15」爆炸案告破，22歲的男性嫌犯許某某當場被炸身亡。在目前官方公布的信息中，許某某為徐州市泉山區人，曾「因植物神經功能失調從某學校休學後，在案發地附近租住打工。在其租住房內發現留有自製爆炸裝置材料，並在牆上多處留有『死』『亡』『滅』『絕』等字跡。」截至案發當日23時，爆炸造成8人死亡、65人受傷，其中8人重傷。

警察在發生爆炸的江蘇豐縣爆炸案現場，2017年6月16號

李玫瑾：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長期從事犯罪心理和青少年心理問題研究。

《三聯生活周刊》：就江蘇豐縣「6·15」爆炸案目前官方公布的所有情況，你大致能做出哪些判斷？有沒有哪些信息讓你意外？

李玫瑾：這個案件剛開始我以為是一個中年所為，後來才知道（犯罪嫌疑人許某某）是20歲出頭。一般實施這種濫殺案件的多數都是40歲上下，中年人常常因為經歷更多的挫折容易發生這類行為。而20多歲出現這行為，可能性比較大的是嚴重的心理問題或是精神類問題。

就目前公布的情況看來，一個是作案方式，還有他的年齡信息以及他大學休學。一般來說，如果具有生理或者遺傳上的問題，還有早年撫養中的缺失問題都會在青春期的後期顯現或者爆發出來。20歲出頭也是心理疾病爆發的一個時期。

因為可能早年生活相對穩定，但大學期間面臨擇業，尤其性發育，內分泌系統會引發一些精神上的問題。如果早期再有家庭教育方面的情感缺失或虧欠，會帶來一些社會性發展的障礙。當他遠離同伴的時候，可能會出現一些心理上的問題沒有被及時發現。因為不被及時發現，親情再淡漠一些的話，他就會陷入一種孤立的、孤獨的、不能得到救助的情況，心理問題會越來越嚴重。

李玫瑾

很多案件，比如說像美國的一些校園槍擊案件、暴力案件，基本都在大學後期。所以我傾向於這個嫌犯有比較明顯的心理或精神類問題，只不過沒有被及時發現。

《三聯生活周刊》：官方信息中提到許某某從學校休學是因為「植物神經功能失調」，能簡單介紹一下嗎？

李玫瑾：這個一般和內分泌有一定關係，包括剛提到的性腺發育。青春期就是生殖功能發育期，內分泌是指激素通過血管對全身發生影響。植物神經系統屬於周圍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周圍神經系統包括軀體與自主兩部分。其中自主神經系統又稱植物神經系統，主要分布在人的內臟，負責內髒的控制與調整。

自主神經的活動是不進入大腦皮層的，所以我們無法意識到內髒的一些變化。如果自主神經系統出現混亂的話，往往人的生活方面，包括吃喝拉撒都會出現一些不太好的、不規律的癥狀，可能平時表現就不太正常了。生活上不太正常，就會有一些軀體上的癥狀，但又找不出器質性病變，這個時候醫生診斷可能會說他是植物神經功能失調。

《三聯生活周刊》：植物神經功能失調一般會帶來哪些問題？

李玫瑾：這種癥狀的表現會帶來情緒方面的困擾，他會出現一些痛苦的感受，這種感受又找不出具體的器官上的毛病。因為痛苦感受，他會出現煩躁、厭惡刺激、討厭周圍的人。如果再遇到親情淡漠，可能沒有什麼特別親的人，沒有能說得上話、能排解心理壓力的人。這樣心理上的問題甚至精神上的問題可能會越來越嚴重。因為我沒具體調查他（許某某）的情況，還不了解他的很多事情，所以無法做出太多判斷。

但是這種情緒和疏離他人的狀況會加重其心理或精神壓力。如果一個人的社會交往出現明顯問題，就會失去來自朋友、同伴的發現和幫助。所以很多精神類疾病發病前大多有這麼一個過程：首先是跟家人遠離，其次遠離同伴，然後自我的封閉世界，最後心理問題爆發。

豐縣「6·15」爆炸案傷者

像（十年前）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大學（23歲的）韓裔學生趙承熙槍擊案，這些人大致上心理問題會在青春期的後期爆發，而且一般都帶有精神上的問題。趙承熙不屬於精神病人，但他當時的狀態是不正常的。

我不知道這人（許某某）之前有沒有服用精神類藥物的歷史、有沒有失眠這類問題。我只能從他的表現、癥狀來判斷，加上20歲出頭，基本都和心理和精神類問題有關了。

心理問題很大程度跟生理有關。2010年曾發生過6起幼兒園和小學砍傷案件你還記得嗎？其中有3起都跟生理有關。廣東雷州的那個（案犯）是生病一直沒好，又是小學老師，廣西柳州的那個真的是精神病爆發，陝西那起也是身患多種疾病，因為長期醫治不見好轉，兩次自殺未遂，後來開始憤怒就砍殺幼兒園的孩子和老師。

6起當中有2起跟情感有關，福建和江蘇泰州，跟社會有關的就山東濰坊那一起。所以這種爆發性的都是有一些生理和情感上的問題。跟社會呢我不能說沒關係，比如說2013年冀中星的首都機場爆炸案，那個確實是一個社會問題，但是，針對小學生、幼兒園這幾起案件我研究後發現多數還是跟生理有關。

《三聯生活周刊》：就豐縣爆炸案來說，你還想知道哪些信息？

李玫瑾：第一，我想知道他（許某某）看病的歷史，包括他吃的藥物；第二，他在上學、打工期間，周圍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就是他跟家人的關係，在家中排序老幾，然後他家族當中有沒有類似的病人，這些信息出來後才能夠確定他是什麼問題。

豐縣「6·15」爆炸事件新聞發布會現場，與會人員向死者默哀

《三聯生活周刊》：豐縣爆炸案的詳細情況我們還不清楚，但就近些年的情況來說，為什麼針對幼兒園和小學的襲擊事件頻發？

李玫瑾：（許某某）這個人是不是故意選擇幼兒園，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因為他這個爆炸地點選在哪兒也可以判斷他有無意識與責任能力，如果是故意的話，那更說明這個人是心理問題，不是無責任能力的精神病問題了。因為在痛苦的時候，有些人就有一種心態：「我這麼痛苦，我要讓你們更痛苦。」就好比「我死了也要拉一兩個墊背的」。

這種心理是一種憤怒遷移，和人的自私性格有關係，一般極度自私的人就會以這種方式把自己的痛苦轉移出去。這個轉移的過程他往往會選擇讓人們最痛苦的事情去做，所以會襲擊幼小的孩子。我曾經說過個人恐怖主義不能原諒，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這種極度自私的轉移痛苦的方式，其實一些大學生選擇自殺，也是某種情緒上的困擾，但是他們選擇自殺已經是很高尚了。

2010年那6起幼兒園和小學砍殺案件中，福建那個罪犯就是特別自私的，當時有很多人說他什麼貧窮找不到對象，我說那都是瞎猜，根本不是。因為他本身條件並不差，不是找不到對象，而是他有自戀的問題，因為自戀就會出現認知錯覺，自我放大的話，會感受更多挫折，因為判斷不準，對吧？當判斷不準，把這種挫折遷怒於別人的時候，他用砍傷孩子的方式來轉移這種憤怒，所以這個人是非常惡劣的。

鄭民生，福建省南平市「3.23」惡性殺人案兇犯。2010年4月28日，被執行死刑。

但是像陝西的和廣東雷州的，他們的情況可能是「就近」，身邊就有人，容易操作。本身孩子防護能力就很差，而這種人大多數自身也不是特彆強悍。有很多精神（疾病）類的人都很瘦小，有軀體化的特徵，他們往往會選擇比自己弱的人攻擊。但是這個案子（豐縣爆炸案），因為是爆炸，所以我覺得他可能是看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放置炸藥。

如果是有意選擇這種那不僅僅是生理問題了，還有撫養中的缺失問題，最重要的是和養育有關。我現在覺得中國家庭對於「養育」這兩個字不太重視，就覺得人怎麼著都能長大，不知道人的性格上的缺陷是非常麻煩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相對健康的養育方式包括哪些因素？現在中國家庭普遍忽略了哪些？

李玫瑾：第一就是「情感撫養」，要讓他在完全無能無助的情況下對人產生好感。什麼叫「產生好感」呢？就是孩子在不能動的情況下，他每次呼喊，都會有比較好的回應。我們現在很多粗放的養育不是這樣的，就「扔在炕上讓他哭去吧」。第二呢，就是（孩子）在早年是有依戀的，「依戀」是什麼呢？是他就認一個人。我們很多家庭在撫養孩子時並不注重「一個人」的撫養，往往是「換著養」，這會有一個麻煩，就是「我要的人得不到，別的人我就很憤怒」，雖然你養我，但是我對人就沒有好感了，這就很容易造成情感上的缺陷。

還有一種情況是給的愛太多、太濫，滿足得太過分，全家都愛他、百分之百地滿足他，這種人一走上成年，社會不會百分之百地滿足他，不是說你想找到什麼工作就什麼工作，你想碰到什麼領導就什麼領導，你想得到什麼結果就什麼結果，他的挫折感會非常大。所以這兩種情況都會造成人性格上的缺陷。

很多人認為中國人養人是粗放型的，不像很多國家養人是精緻型的。你看日本，母親很多都辭職回家（養育孩子），非常精細。只要是養育精細的地方，人種質量都好。相反，粗放型的養法，基本都很糟糕。什麼叫粗放型呢？就是一養就養十個八個的，大帶二、二帶三的這種。

還有一種就是父母可能根本不管，扔給老人或者不斷更換撫養人，這個問題在中國近30年更為嚴重，我們在文革之前、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包括民國時期，除了戰亂，基本上家庭是穩定的。而近三十年，很多家庭面臨著「看似有爸媽，但是家庭不完整（的局面）」，也就是家庭功能根本不在，所以這期間出生的人的問題會非常多。

你看美國類似情況涉及到移民的問題，而中國現在從農村移到城市的問題是非常普遍的，這批青少年問題也非常多。

《三聯生活周刊》：就這些年發生的各類報復社會型犯罪來說，在你看來，有什麼樣的變化趨勢？如何預防？

李玫瑾：在我看來，沒有變化，也就是大致我剛剛講的這兩種情況，一種是生活經歷型的，一種是早年的、可能帶有生理和發育當中的缺陷問題的。前者一般都有失業、離婚這樣一個背景，其中大致涉及到能力缺陷和性格缺陷，能力缺陷就是說在掙錢方面越來越困難，性格缺陷會導致沒有朋友和家庭破裂。挫折會加劇他的痛苦，當他覺得生活已經沒有一點快樂的時候，就會選擇瘋狂的行為。

還有一類，早年教育的缺失，讓他在情感和性格上有嚴重問題，還有就是青春期的發育，內分泌，尤其性腺的發育，會促使一些遺傳性疾病的顯現。20歲出頭是人的精神類問題爆發的高發年齡段，這個爆發同樣能引發一些瘋狂之舉。

從預防的角度，我個人覺得，尤其到貧困地區，我去咱們西南的一些山區，由近親結婚造成缺陷的人特別多，尤其是一些男的娶不到老婆的時候，往往找一個瘋女人，讓她生兩三個孩子，而這兩三個孩子一般看著都是很正常的。我們的人口當中含有這種基因缺陷的人應該是比例非常高的，這個數據我沒有調研，但是我看到過一些調查報告，尤其是醫院會有這方面的數據，所以這些人一旦走向城市，可能會面臨比較大的生活壓力，這種病更容易顯現出來。因此我認為我們社會在近二三十年這種犯罪，仍然會有增無減。

要說預防的話，就是重視「優生優育」，重視早年撫養，然後是規範化教育，這三樣要跟上的話，這些案子才會減少。

我覺得「優生優育」我們現在重視得不夠，沒有基因篩查，對很多有遺傳基因缺陷的，我們都不阻止生育。包括這次開放二胎，我曾經提議加上「健康」夫婦生二胎，可是這倆字仍然沒有加上，可能有些人認為這不重要吧。

附：2010年國內6起校園慘案

整理：覃天

1

福建南平校園慘案

2010年3月23日清晨7點20分，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區南平實驗小學門口發生一起兇殺案，共造成8人死亡，5人受傷。案犯鄭民生，42歲，中專畢業，一直未婚，南平本地人，曾是一名社區診所醫生。2009年，鄭從診所辭職，之後一直處於失業狀態。鄰居稱其性格內向並偏激，另有消息稱他有疑似精神病史。

2

廣西合浦小學兇殺案

2010年4月12日16時30分左右，廣西合浦縣西場鎮西鎮小學門前發生兇殺，共造成2人死亡，5人受傷。

案犯楊家欽，40歲，曾是鄉村醫生。約10年前，楊救治的一名病人死亡，飽受病人家屬質疑，自此楊就出現心理疾病。2005年9月，楊家人發現其患有精神病。2010年4月9日晚，楊家欽襲擊了一名鄰居。4月12日下午4時30分，楊持菜刀追砍村民，最終釀成慘案。

3

雷州校園兇殺案

2010年4月28日15時，廣東省雷州市雷城第一小學發生兇殺案。案犯陳康炳隨外校前來參加公開課的教師混入教學樓，持刀砍傷15名學生。

陳康炳31歲，雷州市紀家鎮人，曾在小學任教，2006年辦理病休。陳落網後，一直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

4

江蘇泰興幼兒園兇殺案

2010年4月29日上午9時40分，江蘇省泰興市泰興鎮中心幼兒園內發生持刀砍人事件，共造成31人受傷。

案犯徐玉元，46歲，泰興本地一名無業人員，曾任職於當地一家保險公司，2001年被辭退。在此之前，徐玉元從事過違法傳銷活動。有消息稱，徐曾在事發幼兒園當過保安，後因工作態度不好被辭退。

5

山東濰坊校園血案

2010年4月30日7點40分左右，山東濰坊市45歲村民王永來從尚庄小學側門強行闖入校內，用鐵鎚打傷5名學生，隨後將汽油澆在自己身上並抱住2名學生點燃，王被當場燒死。

2010年4月23日，王永來接到通知——其舉債建於一年前的新房系違規建築，責令限期拆除。4月29日晚，王永來在非自願狀態下籤署了拆遷協議。次日一早，他走向校園。

6

陝西南鄭幼兒園慘案

2010年5月12日8時左右，陝西省南鄭縣聖水鎮林場村幼兒園發生一起兇殺案。48歲的吳煥民持菜刀闖入幼兒園，致7名兒童和1名教師死亡。吳系林場村四組人，行兇後返回家中自殺身亡。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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