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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談|殺夫疑案

宋燕 時拾史事

怪談|殺夫疑案

吳淞是乘氏縣新來的縣尉,上一任在他來之前,就已到期回家等候詮選了,並沒有跟他交接,留下的只是一堆卷宗。吳淞看了幾天,無非都是些平常案件,有幾個判了斬監候的,已經送交刑部複核,就等批下來秋後執行了,總體上似乎沒有什麼值得自己操心的事。

看了案卷,吳淞又找了幾個押司聊聊,以便儘快熟悉這裡的事務。話題自然是從之前的案子開始,吳淞問了些平常審案的習慣。一個老押司告訴他這裡民風剽悍,有些犯人硬是能扛,不用刑真是一絲口風不透,因此少不得要上些刑具。「不過還是真有硬骨頭。春天上的一個案子,叔嫂二人謀殺親哥,叔叔都承認了,人證物證都在,那個女的,就是不認,手指都快夾斷了,到現在還在喊冤。」

這倒是有點意思,吳淞使勁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有個叔嫂殺兄的案子,案卷挺簡單,看時沒覺得異常。「她為什麼喊冤?」吳淞問老押司。

「叔叔說是嫂嫂跟他勾搭成奸,兄嫂吵架,他為了保護嫂嫂,把哥哥殺了。這嫂嫂卻矢口否認,說她既沒有跟叔叔有私情,也不曾慫恿他殺夫,她只是想捉姦。」

「那她到底參與沒參與?」吳淞問。

「她當然是參與了。殺夫當日兩人都在現場,被鄰居親手逮到,她丈夫橫死於室內,只有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姦情可捉,胸口上插著把刀,叔叔手上還沾著血。一切都符合叔叔的口供,但不符合她自己的口供,您說她能是無辜的嗎?」老押司說。

「那這女人怎麼解釋的呢?」

「她說她當晚趕到那裡,親眼見到丈夫和一女子飲酒行樂,她先跟女人口角幾句,隨後叔叔就衝進了門內,然後燈忽然滅了,她只聽到黑暗中廝打,之後就聽到丈夫的慘叫。等她重新點亮火燭,鄰居已經聞聲趕來,大家一起看到她丈夫倒在血泊中,死了,而那個女的不見了。」

「叔叔怎麼解釋的?」

「叔叔說那日他跟著嫂嫂到屋外,嫂嫂進屋見兄長,他在外面聽著,後來聽到屋內爭吵,他怕嫂嫂出意外就沖了進去。一進門燈就滅了,黑暗中有人襲擊他,他出於自衛,就揮刀亂刺,然後就聽到了兄長的慘叫聲。之後的事情跟嫂嫂說的一樣。不過他沒聽到有別的女人的聲音,也沒見到別人。」

「那這女人為什麼堅持說是捉姦呢?她有什麼證據么?」

「話說回來,那個現場倒確實有些蹊蹺。不管是小叔還是現場的鄰居,都沒看到第四個人,但桌上確實有兩套杯盤,杯里還有酒。也說不定,是那個女人跟他丈夫攤牌什麼事,預備下的酒菜。」老押司想了想說。

「發案現場是他們自己的家?」

「不是,是這女人的丈夫發案前不久租下的房子,他自己經常去,不過鄰居說,平常沒人住。」

「那怎麼知道叔嫂二人是勾搭成奸呢?」

「這個都是小叔說的,嫂嫂不承認。不過小叔供出了一件女人的褻衣,就藏在他枕下,這個東西,要不是有私情,一般人也拿不到啊。」老押司說。

這個案子有點意思,吳淞又想了一遍。

第二天,他讓老押司帶他去了趟發案現場。這是一處鬧市區的房子,不大,但鬧中取靜,院牆很高,進門有個影壁,就算開著門,外人也看不見裡面的情形。自案發之後,這裡一直貼著封條,各種東西都落了一層灰,不過除了屍體被抬走外,當天的各種物事都還保留在原來的位置。酒自然早就幹了,杯子底下留了一層混合著灰塵的水跡,酒壺放在一邊。吳淞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總覺得哪裡蹊蹺——兩個杯底的顏色,似乎並不太一樣。吳淞狐疑地拿起杯子照著光觀察了一會兒,沒什麼線索,他又拿起酒壺,打開蓋把玩,壺裡的酒還沒完全乾,不過早已變質。吳淞把蓋子蓋上,準備放回原處,突然覺得手掌里有異,他重新舉起來,蓋住酒壺,輕輕擰了一下,壺的上半部分竟然輕輕轉動了,一直可以轉半圈。此時再打開壺蓋,看起來跟剛才一樣,但應該已是另一部分酒了。

吳淞心頭一動,找仵作拿來銀針,挨個探勘。壺有暗層,把裡面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插進銀針沒有變化,而另一部分,一插進去,針就黑了——這部分酒有毒,然而,這是誰想毒死誰呢?

吳淞又帶人重訪了涉案三人的家,這家本來還算富裕,之前有好幾個婢女小廝,案發後全都四散了,如今只有個雜役老頭看門。他對幾人之間的事一無所知,只知道家主人姓傅,是綢緞商人,一年中總有幾個月去棣州賣綢緞,不過事發之前已經有一年多沒去了。弟弟尚未婚娶,獨自住在偏房,總是關著門,誰也不知道他在裡面忙些啥。主母賢惠莊重,家裡家外一把抓,主人不在的時候,家裡全靠她撐著,幾乎沒見過她和主人吵架。兩人成婚多年了,但尚未生育。

吳淞在堂前屋后里里外外都看了看,這套房子處處能看出主母的用心經營,屋內陳設典雅,風格中庸保守,細節上都很克制。小叔的房間除了比較凌亂外,倒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牆上掛了幅仕女圖,跟別處的風格不同。

收繳來的各種證據吳淞也都看了看,刀沒有什麼出奇,倒是那件褻衣,是紅色的,很鮮艷,樣式也很妖嬈。

回來後吳淞還去獄裡轉了轉,順便看了眼此案的兩個人犯。女犯經過長時間的用刑,人都不成樣子了,頭髮蓬亂,眼神枯槁,臉上也髒得很,但還是能依稀看出原來是個美人,眉眼竟很像小叔房裡掛著的那張仕女圖。

過了兩天,吳淞讓人把小叔帶出來,重新審理了一遍。口供都跟案卷上的一樣,但吳淞還是挨個問了一個遍。旁邊的押司滿腹狐疑,不知道這位新大人到底要做什麼。

全都問完一遍後,吳淞突然把證據里的紅色褻衣扔下去問:「你這褻衣是從哪裡來的?」

「是嫂嫂送給我的。」小叔回答。

「胡說!這不是你嫂嫂的褻衣!」

小叔一愣,馬上回答:「不可能,這就是嫂嫂的,她親手給我的。」

吳淞哼一聲,示意旁邊的一名仵作把東西拿上來。仵作拿上來一大包東西,打開一看,全是從傅家拿來的女人褻衣,有月白的,有青色的,有鵝黃的,都是素淡的顏色,款式保守,誰都能看出與證據那款截然不同。吳淞冷笑:「你連你嫂嫂的褻衣什麼樣都沒見過,還敢說與她有姦情!說!你這褻衣哪兒來的?你為什麼要誣陷她?」

小叔跪坐在地,如糟晴天霹靂,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期期艾艾地說:「這褻衣是我從嫂嫂的房間偷的,可我親眼看見她把它扔在了床上,明明就是她的……我抱著它、枕著它睡了那麼多天。而且,而且,哥哥有一次看到了,大發雷霆,他跟我說:『你怎麼有她的衣服?原來你們聯合起來害我!等我弄死她,再來跟你算賬!』就是因為這個,我知道哥哥要加害嫂嫂,我決定要盡我所能阻止住他,哪怕殺了他也在所不惜。怎麼會……怎麼會……」

「你殺你哥哥就罷了,為什麼還要誣陷你嫂嫂?」吳淞一拍驚堂木,問。

「我,我殺了哥哥,要問斬的。我們都死了,嫂嫂早晚會改嫁給別人,我寧願跟她一起死——」小叔喊起來。吳淞招了招手,衙役們上來把他拉了下去。

下一步是審女主人,吳淞竟一時不知從何問起,想了想,他還是問:「那件紅色的褻衣,是哪裡來的?」

第一次有人問這個問題,女人抬起頭,看了吳淞一眼,她想起了那件衣服,說:「那是我夫君有一次回家,我幫他換下衣服,從衣袖裡發現的。」

「它是誰的?」吳淞問。

「是那個女人的。從那叫衣服起,我知道有那個女人存在,我就跟蹤他,知道他常常到外間那套房去會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從棣州來,恐怕是夫君外出從商期間,在那邊養下的外室。」

「那你有沒有問過他這件事?」

「看到褻衣之後,我就問過。他矢口否認,推得一乾二淨,還說我胡思亂想。」

「你見沒見過那個女人?」吳淞問。

「我只在事發那天見過。那天我按捺不住,走進去跟他們對質,見到了那個女人,她穿一身紅色衣裙,濃妝艷抹,很是妖艷。我指責她搶我的丈夫,她對我出口不遜,咄咄逼人。我的丈夫過來想拉開我們,正在此時叔叔突然從門外衝進來,他剛一進門,燈就滅了……」

吳淞突然想起什麼:「你可知那天他們飲酒的酒食,是誰備下的?」

女人有點困惑,她茫然地說:「應該是我夫君。那天他出門,我跟著他,他先進了一家掛著門帘的鋪子,出來時就拎著一套食盒,一直走進租的那套房。」

「那麼酒里的秘密你也不知道了?」吳淞問。

「什麼秘密?」女人反問。

「你知不知道,那酒壺裡有機關,一邊是正常的酒,一邊是毒酒。你知道他要毒死誰嗎?」

女人也震驚了,她想了很久,說:「不會是我……我的夫君,不會是想毒死我。」

女人也被帶下去了,審訊陷入了困境。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已經死了,總不能去問那個死人……

「不對,」吳淞突然想到,「他不是唯一。現場還有一個人,她一定知道些什麼。」

到哪裡去找那個沒誰見過的人呢?吳淞決定,去趟棣州,找找線索。

棣州很繁華,相比乘氏,真是個花花世界,到處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商業也很發達。吳淞身著便服,在市場上閑逛了幾天,到處打聽有沒有人認識賣綢緞的傅姓乘氏商人,最後終於被他找到一個,那人是個綢緞莊老闆,以前常跟傅家做生意:「你問那個富家子啊,他前年虧光了老本,不知道怎麼回的家,一年多沒來了。」

吳淞喜出望外,追問道:「那你可知他在這裡都住在哪裡,跟誰來往?」

「他還能去哪兒,新芳樓唄!他年年來都住那兒,多賺的點銀子都花那兒了。」

打聽了新芳樓的地址,吳淞來到了煙花柳巷,新芳樓是這個坊里挺大的一家,門口裝飾得俗艷,喜氣洋洋。吳淞剛開口問起傅氏子,就被人打了出來,鴇母追在後面罵:「這種混賬東西不要到我們這裡來找!回去告訴他,他敢再來,我見一次打一次!」

吳淞不敢再直接去問了,換一天,他打扮成送菜的,跟後廚的夥計搭上了話。繞了半天,總算是聊到了傅氏子,夥計們居然都知道:「那小子不地道,他跟我們這兒一個妓女好,年年跟她住在一起。前年他做生意賠了,連回家的錢都沒有。那妓女拿出自己的積蓄貼補他,他把人家錢全騙走了,說回家把虧空賺回來就來還她,把她贖出來娶她,鴇母都不同意,她一意孤行,果然被那混賬騙了,他再也不回來了。那妓女傷心欲絕,再加上鴇母她們都譏諷她,她受不住,竟然上弔死了。鴇母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後悔得要命,但人總是回不來了。」

「死了?」吳淞有點吃驚,他本想來這裡尋找最後那個現場人的,怎麼會是這種結局呢!難道自己的方向錯了?

「是啊,死了。對了,那女的上吊的時候濃妝艷抹,身穿紅裙,看樣子是打算化作厲鬼,去找他報仇呢。傅氏子那種人,早晚會遭到報應的吧……」

夥計去忙了,吳淞坐著繼續在消化。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推測,但似乎只有這樣一個結果:妓女死後化鬼,找到傅氏子,要求他娶她。傅氏子不知她是鬼,一邊敷衍著她,一邊找機會想殺她滅口。女鬼故意把褻衣塞進傅氏子的衣袖讓他帶回家,把他的妻子引出來,想借妻子的手讓他破家,卻沒想到他家裡還有個弟弟,也在不知情的情況被牽扯進來,最終鬧到家破人亡。這樣,女鬼的復仇總算是實現了,只是還要叔嫂二人枉做冤鬼。如今,真相也算大白了吧,不過,怎樣讓別人相信這個結果呢?

原故事取自《夷堅甲志》·乘氏疑獄

興仁府乘氏縣豪家傅氏子.歲販羅綺於棣州.因與一倡狎.累年矣.嫗獨不樂.禁止之.倡忿怨自絞死.傅子不知也.一旦遇之於乘氏.曰.我為養母所虐.不可活.訟於官.得為良人.脫身來相就.君能納我乎.傅子喜.慮妻妒不容.為築室於外.明年復往棣州.詢舊遊息耗.聞其死甚駭.然牽於愛.溺於色.迷不省.口語籍籍.妻始得知之.懼其夫以鬼死也.傅有弟頗壯勇.與嫂謀.刻日欲殺之.先具酒肴使夜飲.而伺於外.傅坐室中東偏.婦人居西.坐已定.弟挾刃徑趨西邊.且至.手誤觸燈滅.暗中剚刃而出.暨燭至.則傅子流血洞腋死矣.婦人無所見.縣捕兩人下獄.劾以殺夫及兄.且鞫奸狀.期年不得情.任信孺古與諸傅往來.親見其事.府以為疑獄.上諸朝.時宣和七年矣.會京師多故.不暇報.竟不知為如何也.任信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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