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長女：我父親是怎樣的人 不需要我來為他辯解

宋子文長女，資料圖

本文摘自《外灘畫報》2008年04月24日第281期，作者：李卉，原題為：專訪宋子文長女馮宋瓊頤

「我無需為父親辯解什麼。」80歲的馮宋瓊頤說此話時，頭揚著，神情淡然。她眼睛大而明亮，眼影很黑，是舊式的描法，眼角狹長，這一點和她姑媽宋美齡隱約有點相像。

馮宋瓊頤不喜歡別人叫她老太太，「我的英文名字是Laurette」。Laurette穿了一襲黑色繡花連衣裙，為了配色，她在頸間系一條紅色絲巾、外戴一副紅棕色墨鏡，臉上腮紅勻稱、唇彩鮮艷。「宋家的女孩子，年輕時都愛穿旗袍」，她的上海話略有變調。

這是六十年來，馮宋瓊頤第一次回到上海。為了顯得精神一點，馮宋瓊頤先從美國飛到泰國調時差，歇了兩天，才回到上海。3月底，她如願在農曆清明節前夕，攜家眷一同祭掃了祖父母宋耀如、倪桂珍之墓，走訪了宋家老宅，還在復旦大學首度公開了其父宋子文生前的大量信件、家族照片以及宋與蔣介石來往電報等歷史檔案。

作為宋子文的長女，她的名字在上個世紀40年代，就一起和父親出現在美國《時代》周刊里。那一次，宋子文正在蘇聯和美國之間斡旋，《時代》對此進行了報道：「1945年8月27日，中國行政部長宋子文(T.V.Soong)從莫斯科飛到了美國，在見過寶貝女兒Laurett後，他接著就去華盛頓為中國的國事而忙碌起來。這一次，宋子文帶著他和斯大林口頭約定的秘密協議而來，他竭力說服杜魯門總統。二戰後千瘡百孔的中國有必要和蘇聯結盟，而對美國而言，中國顯然也是它在亞洲天然的盟友。」

如今，對於報章上描述的情形，馮宋瓊頤已記不大清楚了。早在1937年，9歲的她從香港轉道去美國讀書。「小時候只知道父親的職業有點特殊，但具體是什麼都不清楚，因為他從不在家裡講公務。」

「1945年與蘇聯進行外交的這段時間，是宋子文自言一生中最鬱悶的歲月。」吳景平，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宋子文研究權威學者、民國史專家，所著《宋子文評傳》廣受好評。2005年以來，吳教授曾三赴胡佛研究院，閱讀摘錄蔣介石日記、宋子文檔案，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對這些新公布的史料具有發言權的學者之一。他認為，「宋子文是個真正的愛國者」。提及父親的往事和宋家的變遷，馮宋瓊頤坦言，吳景平教授告訴她的要比父親告訴她的多得多。此次在復旦大學公布的「宋子文檔案」包括三本著作：有《宋子文和他的時代》、《宋子文與戰時中國》、《宋子文駐美時期電報選》等。

「平凡的父親」

20世紀上半葉，宋氏家族成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家族之一，和蔣(介石)、孔(祥熙)、陳(立夫、果夫兄弟)並列為那個時代的「四大家族」。宋子文的父親宋耀如是孫中山先生革命事業的支持者，母親倪桂珍是明代科學家徐光啟的後代。宋子文大姐宋靄齡為孔祥熙夫人，二姐宋慶齡為孫中山夫人，三妹宋美齡為蔣介石夫人，宋子文的大弟宋子良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總務司長，是宋子文在金融上的得力助手。小弟宋子安較少參政，但卻是宋子文和蔣介石之間溝通的「信使」。

宋子文與長女宋瓊頤

在馮宋瓊頤眼裡，曾經名滿天下的宋子文只是個「平凡的父親」。宋子文與夫人張樂怡有三個女兒，分別為瓊頤、曼頤和瑞頤。「他很愛我的母親、愛這個家，信里會叫母親『丁丁』。小時候，他出國時總是給我們姐妹三個買洋娃娃。」在馮宋瓊頤保留的照片里，有一張是1927年宋子文送給張樂怡的簽名照，上書「致愛妻，Laure」，而父親也喜歡送給女兒照片，一張宋子文在野外的留影寫著『爸爸給Laurett』，「Laurett就是littleLaure的意思。」

「父親1949年退出政壇到美國後，就和孩子們一起過著新生活。他喜歡和外孫一起做遊戲、捉迷藏，有時候閑暇之際就出去騎自行車、釣魚。」長大後，宋瓊頤嫁給了上海永安百貨創辦人郭彪的外孫馮彥達，其父正是宋子文青年時代的好友、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馮執正。

宋子文最喜歡的孫輩是馮宋瓊頤的二兒子馮英詳，他從小便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到14歲。後來，馮英詳回到媽媽身邊，宋子文時常挂念，他在給馮英詳的一張明信片上寫道：「麥克(馮英詳的英文名)，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我可是每天都給你寫的。愛你的GOGO(公公)。」因為孩提時代，馮英詳叫宋子文時，總把公公念成GOGO，後來宋子文每次給外孫寫信都如此落款。

在馮英詳眼裡，「外祖父在紐約的生活很簡單，吃穿用都非常一般。他生活很有規律，喜歡早起、散步，與他的朋友一起打撲克牌，也喜歡炒股票、研究醫學。」馮英詳這次回到上海後才發現，原來外祖父曾經擁有過這麼大的屋子，「紐約的房子大概只有其1/5。他剛到美國時，財產少得驚人。」吳景平則發現，宋子文對於美國證券市場上的新股特別留意，而且還用本子不停記錄股票變動的價格。馮宋瓊頤記得，有很多人問過父親，「你幹嗎這麼迷戀股票？」他回答說，這也是一種謀生的方法。年輕時，宋子文先後在哈佛和哥倫比亞大學主修過經濟學本科與研究生課程。

1962年10月的一天，馮宋瓊頤和妹妹們忽然收到父親分發來的幾疊信，那是宋美齡寫給宋子文的，內附台灣學者張其昀關於徐光啟研究的演講稿。宋美齡在信中用英文寫道：「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他弔死在故宮。清朝自1644年開始，亡於1911年。徐家匯的名稱一直沒改變，但紀念先祖的廟已經改成商場。我們先祖建立的天文台仍在。」宋子文告訴馮宋瓊頤：「你們姐妹幾個和孩子們一起好好看看，知道一下自己的祖先是何等優秀。」

「大伯晚年時非常想念故鄉，很想回到大陸。他在紐約還向很多美國政要詢問是否有回到中國的可能性，但終無法成行。」和馮宋瓊頤一同來滬的弟媳宋曹璇(宋子安次子宋仲虎之妻)透露說。

在宋氏三兄弟中，只有宋子安育有兩個兒子宋伯熊、宋仲虎。宋子文因此把宋子安的兒子視為宋氏家族共同的子嗣，為兩個侄子起了中文名字。宋曹璇的丈夫宋仲虎和宋子文的關係很親近。長大以後，宋仲虎對於大伯的經歷神往不已，遂進入斯坦福大學主修歷史。在宋仲虎的探問下，宋子文首次把自己在1943年如何因為「史迪威事件」而與蔣介石鬧翻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當時，蔣介石對美國駐華大使史迪威非常不滿，宋子文站在蔣介石這一邊，向美方要求撤換史迪威。但就在一切即將成行之際，蔣介石變卦。宋子文遂與之翻臉。

宋曹璇原來在台灣讀大學。學工商管理專業的她，自從嫁入宋家，生活也發生了變化。上個世紀70年代宋子文去世後，馮宋瓊頤把宋子文的檔案捐贈給美國胡佛學院研究所，並約定待宋美齡去世後才能打開信箱。2003年宋美齡去世，宋曹璇接受委託，以家屬代表身份擔任篩選宋檔的工作。她能獲得這樣的委任，是因為宋美齡以下的宋家第三代都在美國出生，語言成為障礙。家族中只有她一人精通中文，能看得懂舊檔案中的文言文。現在，宋曹璇是胡佛學院的訪問學者。在她看來，「大伯話不多但很幽默、喜歡美食，擁有很好的品位。」

剛開始看檔案，宋曹璇也覺得無趣。「最先開始，我看見大伯和蔣公(蔣介石)之間的一些公文或電報來往，覺得好枯燥。」時間長了，她慢慢入迷。此後，她又先後得到蔣家、孔家的授權，「我現在的任務是管理和研究蔣家、宋家、孔家這三大家族的檔案。」「以前，每當有人問我宋子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時，我總是默然。因為我也是學校教我什麼，我就信什麼。」宋曹璇說：「現在，我的答案是，大伯是個了不起的人。」

宋子文真的「富可敵國」嗎？宋氏家族是否涉嫌貪污、發戰爭橫財？同樣的問題擺在馮宋瓊頤面前時，她聳聳肩：「這就是為何我要將父親的檔案全部捐出來的原因，讓人們自己去看，就會得到應該有的答案。」

宋子文在美國

檔案里的宋子文

美國作家斯特林-西格雷夫撰寫的《宋家王朝》一書稱，宋子文擁有多達30億美元的資產，他還被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稱為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

但吳景平卻認為，「宋子文絕不是什麼億萬富翁。他經常記錄自己的股票如何漲跌，對於盈虧顯得很敏感，這樣的散戶心態，正好說明他錢不多。」據他介紹，宋子文檔案對此有非常清楚的統計與記載。「宋子文用鋼筆親筆書寫了他自己名下的資產是多少，他的妻子張樂怡則分開記錄。」在檔案里，有三份宋子文親筆記載的個人資產統計，時間分別是1940年5月26日、1943年7月19日、1968年3月30日，其中1968年3月30日統計在宋子文名下的資產是1349299美元。張樂怡名義下的資產是1125986美元。到1971年宋子文去世時，加上房產變賣等，他的總資產達800萬美元，扣除200多萬美元稅款後，宋子文留給夫人張樂怡的遺產為500多萬美元。

檔案顯示，宋子文當年在任駐美代表、外交部長期間，為了把從美國政府獲得的援助武器早日送到抗日戰場，成立了一個國防運輸公司。剛開始，公司租房子、發工資沒有錢，宋子文便自掏腰包墊付。「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宋子文對於金錢的態度，他其實是個淡泊的人。」

在吳景平看來，宋子文最大的功勞，就是為中國抗日爭取來大筆的經濟援助。「初期，中國曾經接受過蘇聯援助的飛機；但蘇聯的飛機不如日本飛機爬得高，宋子文在美國非常著急。」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宋子文動用了一切渠道。通過努力，1942年，宋子文與當時的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簽訂了5億美元的借款協定。這筆借款是抗日戰爭期間，中國從美國獲得的最大一筆借款。「宋子文是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和整個宋氏家族一起，在抗戰期間為國家做出了重要貢獻，但這一點鮮為人知。」

吳景平說，在外交上，宋子文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為了西藏問題他和時任英國首相邱吉爾叫過板。1943年5月21日的會議上，邱吉爾突然對宋子文說：「聽說中國正在向西藏大舉增派部隊，準備進攻西藏，那個國家現在很恐慌。」宋子文當即回應：「西藏可不是什麼獨立的國家，中國和英國所簽訂的所有條約中，都承認中國對西藏擁有主權。」當天，宋子文即將此事電告重慶的蔣介石；第二天，蔣介石回電明確答覆：丘吉爾的說法是對中國內政的干涉，必須堅決反對。吳景平為此還查過美國政府在50年代公布的文獻，文獻顯示，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也承認西藏是中國內政。

當年在美國，為了搞好外交工作，宋子文廣交天下友。他經常去打牌、夜宴，用自己的廚子為朋友燒菜，在新年裡送他們茶葉或者袖扣。這一切的努力換來的，就是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羅斯福。有一次蔣介石的一封電報通過了3個途徑傳到羅斯福手中，其中1個途徑就是直接由宋子文交給羅斯福的，但沒有一封電報是通過美國駐中國大使館轉交的，美國官員對此大為光火。

在創建聯合國的過程中，宋子文作用十分巨大。1942年宋子文在耶魯大學，闡述了中國對建立世界集體安全新機構的嚮往。指出中國參加反法西斯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亞洲政治自由，一個是經濟自由。他作為中國的外交部長做出的闡述，促進了聯合國的組建。

1944年，宋子文通過美國大使高斯轉交了蔣介石給羅斯福的一封信。信中稱如果沒有亞洲人民的參加，這次會議對半數的世界人民將沒有意義。正是因為這一封信，中國才得以出席了在美國敦巴頓橡樹園舉行的聯合國籌備會議。

美國歷史學家巴巴拉-塔奇曼曾經這樣評價宋子文：「他是那個時代最不知難堪、不怕疲倦的遊說家。他運用了一切可以接近美國時任總統羅斯福的渠道，這些人被他令人難忘的說服力打動，答應宋子文把關於各種形勢無可挽救的信件轉交給羅斯福。」對此，摩根索曾抱怨過，「我已經弄不清楚這些官員，究竟是在為羅斯福還是

宋子文工作？」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博士則表示：「宋子文才華橫溢、兢兢業業，是個被誤讀的知識分子。」宋子文的父親宋耀如是一個傳教士，他把三個兒子都送去美國最好的大學受教育，此後又要求他們全部回國。這樣的家庭教育，把宋子文培養成了一個「有理想」的人。

宋子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眾說紛紜，仍需要史學家們去細細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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