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人的疼痛與鄉愁,而是一代人的百年孤獨
在黃昏眺望黎明,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失去故土的人只能在回憶中抵達。這不是一個人的疼痛與鄉愁,而是一代人的百年孤獨。
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
文 |吳佳駿
一
初秋的傍晚,晚霞似農婦身上穿褪色的紅薄衫,被風刮到了天邊。幾隻鳥雀在田野上空滑翔,彷彿幾個迷路的孩子,徘徊在漫長的回家路上。不遠處的村落里,草房頂上冒出的炊煙,柔軟而潔白。像一掛被風提拽著遊走的絲線,在蒼穹這塊幽藍的大幕布上,綉出各種漂亮的圖案。那是天然的「民間工藝品」,帶著泥土的氣息和乾柴的味道。
地里幹活的人,都陸續回家去了。大地頓時變得空曠起來。只有我和奶奶,沿著雜草蔽膝的田間小路,慢慢地走著,觀察著。我希望能趕在日落之前,陪她找到一塊令其滿意的「風水寶地」。作為她惟一的孫子,我有義務幫她完成這個心愿。
早在幾年前,奶奶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她就開始在為自己的「歸宿地」大費周章。她曾叫我父親陪她去山坡上的向陽處選塊地方,被父親拒絕了。那時,父親正年富力強,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父親認為奶奶身體健康,卻成天擔心身後的事,純粹是無聊。可奶奶並不這麼看,她說父親根本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內心的想法和衰老的過程。她是大地上一棵孤獨的樹,一條幹涸的河流,寒冷地帶經年不化的雪,從金秋過度到隆冬的莊稼。我每次從城市回到鄉下,奶奶都要向我傾訴她的苦惱和委屈。看到骨瘦如柴和飽經滄桑的她,我無法做到內心平靜如水。我知道,這個老人是我生命的源頭,我不能傷害她。遵照她的意願,我陪她在那些熟悉的阡陌間穿行,一如散步在記憶的曠野。我回多少次家,我們的腳印就會在土路上出現多少次。遺憾的是,奶奶的尋找每次都是徒勞的。長久以來,她都沒有找到一塊讓她放心的土地。
我每回陪奶奶尋找墓地,她都要跟我講述那些正在消失的事物,滿臉的憂傷和憐惜。講到動情處,她常常眼含淚水。沒有什麼能比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面對千瘡百孔的故鄉時流下的淚珠,讓我更生惻隱之心的事了。
近些年來,我目睹了故鄉的沉淪。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個村莊,如今到處是破敗的房屋。荒草像入侵的敵軍霸佔了良田,少有人跡的石板路上鋪滿青苔。即使在白天,整個村子也是死一般沉寂。要不是幾隻黃狗偶爾在村中竄來竄去,你會懷疑這裡是否還有人煙。
馬英傑《守望》
除狗之外,最常見的,惟有留守老人們那衰弱的面孔。他們像一張張飄零的枯葉,在黃昏暗淡的光線籠罩下,懷想曾經綠意盎然的季節。
天氣晴好的日子,他們會蹲在村頭池塘邊曬太陽。傴僂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彷彿記憶或夢境里的人物。時間漂白了他們的年輪,光陰把深藏在他們心底的秘密盜走了,卻把寂寞留給了他們。這些老人憨厚、質樸,像沉默的土地,承受著時令饋贈的風霜和雨雪。只是他們的身體都靠得那麼近,想藉助彼此微弱的力量來支撐點什麼。即使在陽光的照耀下,他們也感到寒冷。談話或許是他們抵禦寒冷的最好方式。他們談春雷和冬雪,談往事和未來,談活著的人,也談死去的人。末了,自然不忘談在外打工的兒女——那一群群在城市裡遷徙、流浪的候鳥。日月輪轉,春秋更迭,他們有些年頭沒在一起團聚了。年輕的人在外忙著生,年老的人在家等著死。無數的父子和母子,就這樣在各自的求生路上陰陽暌違,留下永久的遺憾和悔恨。
村裡有個姓王的大爺,78歲了,老伴早逝,兒子長年在深圳打工,飲食起居全靠自己解決。每天天剛亮,他就扛把鋤頭上坡幹活;直到夕陽西斜,才收工回家。回家後,熱點冷飯吃了便躺在床上睡去。有好幾次,我從他家路過,發現他吃的剩飯都已經餿了。遇到天下雨,他就一個人拄根木棍,戴個草帽,站在通往村外的那條山路上向遠方眺望。沒有人知道他在望什麼。自從他的兒子離開家那天起,眺望就成了他的生活習慣。直到有一天,王大爺在山路上行走時舊病複發,從路旁的土坎滾下去,永別了人世。好心的鄉人們乾脆把他埋在了那條山路旁邊。安葬他的那天,雨出奇的大。水流把他墳上新壘的泥土都衝垮了。幫忙培土的人怕雨水淋著老人,就把他平時戴過的那頂草帽放在了他的墳頭,替他遮雨,也算是對這個以生命完成了守望的老人的尊重。
王大爺的死對我奶奶的打擊是沉痛的。她說:「我要到了那一天,希望不會死得像王老頭那麼不體面。」
奶奶說得對,死亡也需要尊嚴。
二
我奶奶今年80歲,一個人住在山間破舊的瓦房裡。歷經歲月洗滌,屋檐早已坍塌。房頂掛滿蛛網,牆壁上爬滿霉斑。彷彿只要躺在床上的奶奶一聲咳嗽,房子就會搖搖欲墜。自從我爺爺離世後,奶奶一直堅持獨立生活。父母擔心她的身體,曾強行讓她搬來新建的房子一起過,她死活不願意。父母拗不過她,也只好隨其心愿。每個月,父母都將柴米油鹽給她準備好。遇到吃肉,就鏟一碗給她端去。2011年冬天,一場罕見的狂風將奶奶的房頂掀掉半邊。父母再次請求她搬出老屋,一起生活。可奶奶態度強硬,依然要求留在老屋。父親與她爭吵之後,不得不請人買來石棉瓦,重新將奶奶的屋頂修繕。奶奶說:「我在這間屋裡住了大半輩子,捨不得走。我老頭是在這間屋子裡走的,我也要把自己留在這間屋裡。」
對奶奶而言,衰老本身或許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種伴隨衰老而來的空虛和落寞。這間衰敗的屋子,濃縮了她太多的人生記憶。她熟悉這間屋子裡的氣息,熟悉爺爺遺留在屋子裡的歌哭和悲歡。這間屋子,是奶奶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生存憑證之一。離開這間房,她的靈魂將無所皈依。一個老人活到最後,必須抓住一點什麼,才能使其晚年生活不至於那麼恐懼和蒼白。
奶奶是要做一個鄉村最後的守望者。
也不止是奶奶,在鄉下,堅守土地的人歷來存在,只是守望的方式不同罷了。
我們村裡的趙婆婆,老伴兩年前去世了。她惟一的兒子,30多歲還沒討到老婆。眼看村中比自己歲數小的青年早已成家,他整天憂心如焚,責怪趙婆婆沒能耐,不能給他一個相對寬裕的家庭。趙婆婆面對兒子的責罵,心如刀絞,眼淚都哭幹了。她曾四處托媒人為兒子提親,結果總是無功而返。兒子一氣之下不辭而別,去了福建打工。一年過後,趙婆婆的兒子傳回消息,說自己已經在外安家,討了一個福建本地妹子做妻子,妻子已經懷孕,怕是不能回來看她了,望趙婆婆自己多保重。趙婆婆聞訊,悲喜交加。
但不管怎麼說,多年來壓在趙婆婆心上的大石頭到底落了地。那段時間,她的臉上露出少有的平靜和淡然。一次,趙婆婆來找我奶奶聊天,緊緊拉著奶奶的手說:「老姐姐,這輩子,我總算可以閉眼了。」說完,渾濁的淚水從她溝壑縱橫的臉頰上滑落。
2009年秋天剛完,初冬的天氣已有一絲微寒。濛濛細雨落在暗綠的樹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趙婆婆冒著細雨,在她的屋前房後轉悠。目光始終盯著那幾株高大、筆直的楠樹。那幾棵楠樹,是她剛生兒子那會兒栽種的。幾十年過去,自己老了,兒子大了,樹也長高了。其中兩棵樹的濃蔭里,各藏著一個鳥巢。那些鳥年年都來樹上打情罵俏,傳宗接代。它們認識趙婆婆,趙婆婆也認識它們。惟有樹沉默不語,它們同時見證了人和動物的哀愁。
這些樹,趙婆婆原本是要留給自己打制壽材的,可現在她的想法變了。在這個充滿肅殺氣息的冬季里,她將這幾棵在風雨中日夜陪伴她的大樹,以3500元錢的價格,全部賣給了鎮上一家木料加工廠。
賣掉樹後的第二天,趙婆婆把錢一分不剩地匯給了遠在福建的兒子。
冬天將盡,眼看下一個春天已經梳妝完畢,正要蹁躚地來到人間的時候,村裡人在一棵楠樹兜旁,發現了趙婆婆的屍體。趙婆婆平躺在地上,走得很安詳。她特意給自己換了身乾淨的衣裳,衣服上落著幾片被風刮來的楠樹葉子。
三
守望是要付出代價的。
每天清晨,村人們最重要的事情,是挑著桶去村頭惟一一個地勢低洼的水坑裡取水。我奶奶自然也在取水隊伍之列。父母讓奶奶別去取水,由他們給她取回來,可奶奶執意要去。她說:「我就是要看看村裡的水到底是怎麼沒的。」奶奶挑不起兩桶水,就找來一個裝過酒的大塑料壺,用麻繩搓了兩根背帶,一壺壺把水背回來。
自2006年大旱以來,重慶下屬的大部分區縣至今缺水。我們所處的村莊,海拔高,住戶多在半山腰上。故缺水尤為嚴重。曾經水量充沛的稻田,幾年都沒開過鐮了。田裡龜裂的縫隙,像一些流干血液的傷口,撕扯著大地的皮肉。昔日金燦燦的稻穀不見了,夏夜聒噪的蛙聲銷聲匿跡。靠天吃飯的農民們,無不望天興嘆。嘆息過後,只好扛著鋤頭,去旱地里種點麥子和高粱等耐旱的農作物,維持活命的口糧。
村中原本有一口池塘,因乾旱太久,根本蓄不滿水。所蓄的少量水源,長期渾濁不堪,水面浮滿殘渣,人是不能飲用的,只能滿足牲畜使用。為盡量節約用水,村裡人洗衣和洗澡,都用池塘里的髒水,致使村裡大多數人都患有皮膚病。
能供人飲用的那個水坑,水量也極其有限。從地底浸出的山水本來就小,全村近20戶人家,都指望這個水坑。去得早的人,尚可取到清亮的水。跑到最後的人,就只能挑到兩桶帶著泥漿的黃水。因此,天還未亮,各家各戶的人就打著手電筒去水坑舀水。那情形,好似一群做賊的人,在盜取自然界的寶藏。
2010年夏,我曾專程回鄉,就當地村民的飲水問題寫過一篇調查報告,將情況如實向當地政府部門反映。政府也曾派人前來實地調研過,但問題始終未得到妥善解決。後來,我又多次鼓動村幹部向上邊反映情況,仍無濟於事。
我深深地為生活在底層的老百姓感到難過!
雨季是鄉村的另一種災難。
西南山區,多屬丘陵地帶,氣候變化大。每年夏季,都會遭遇洪澇災害。密集、洶湧的暴雨,像瘋狂的子彈,鋪天蓋地射下來,衝擊著乾渴已久的地表。樹木被風雨折斷,甚至連根拔起。村中不斷有土崖塌方,隨處可見滑坡的山體和泥石流。那些巨石和泥層從山上垮下,搗毀農作物不說,怕的是砸毀房屋,造成人員傷亡。
奶奶住的那間老房子,背後即是一面山體。一到雨季,我們全家人的心都揪緊了。雨水常常在夜間下,讓人來不及防範。噼噼啪啪的雨水,像無數頭小野獸,直朝屋頂的瓦上撞擊。奶奶本就殘破的房子,彷彿開了天窗。冰涼的流水順洞而下,不大一會,地面就濕透了,水能淹沒腳踝。整座房子,猶如一艘浮在河面被風雨吹打得漏水的破船。屋外電閃雷鳴,好似戰場上衝鋒陷陣的敵人,已經攻破城池,正向著主營搖旗吶喊而來。每當這時,父母就會衝進屋來,把奶奶救出「營壘」,背去他們的石頭房子避難。儘管,父母住的石頭房屋,並不比奶奶住的老房子牢固多少。
我的奶奶畢竟是幸運的,在危難之際,她有個兒子在身邊可以依靠。村裡更多的老人,他們舉目無親,孤身一人,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近幾年來,我們村裡先後有五名老人在雨季喪生。其中,兩名被洪水捲走;兩名被山體滑坡埋葬;一名被躲在家裡避災的毒蛇咬傷而中毒身亡。
我的村人們,就這樣在旱災和水災的雙重煎熬中頑強地活著。大地也在這種水與火的煉獄中,被蹂躪得疲憊不堪。
故土,已先於我的奶奶衰老了。
四
寒來暑往,秋盡春歸。奶奶依舊拖著她那老邁的身軀,遊走在故鄉的山水間,尋找能讓她的靈魂獲得安寧的地方。每尋找一次,她的惶恐和焦慮就會加重。有時候,她還會去王大爺和趙婆婆的墳頭轉轉。向先她而去的人,說說內心的苦悶和彷徨。也順便問問他們:不知到那邊有沒有故鄉。如果有,會不會跟這邊的一樣。
奶奶是希望她在活著時失去了一個故鄉,死後能夠找回一個天堂。這是一個喪失了故土的不幸之人的心愿。
誰來為這些不幸的人安魂?
選自吳佳駿散文集《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
然而,那些
從故鄉逃離的人
又去了哪裡呢?
自序:文字碑或安魂曲
這是一本小冊子。
它薄薄的,輕輕的,拿在手上,也沒什麼分量。但就是這本冊子,我卻寫了整整五年。在這五年中,我除開寫這些文字,當然也幹些別的事。而且,把主要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干別的事情上,這不能不說是人活著的悲哀。不過,也無甚奇怪,正如那些勤勞的農民,一年四季都扛著鋤頭在田間地頭勞作,其結果卻是將大部分光陰都耗在了鋤草和翻地上。
如此說來,我能在五年里,耕耘出十餘萬字來,已經算不錯的收穫了。要是讓我回鄉種地的話,別說五年,哪怕給我十年時間,也未必能收穫幾斗米。
書中的文字,仍然關涉「故鄉」。這個充滿溫情和傷感的辭彙,對於像我這樣出生於鄉下的人來說,是無論如何都抹不開的。忘記它,就等於忘記了根;背叛它,就等於背叛了靈魂。因此,我所寫作的一切都將註定與它有關。我筆下的那些人和事,都與故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離開故鄉去談寫作,我極有可能陷入虛妄之境。
也許有人會說我狹窄,偏執,乃至脆弱,可這有什麼關係呢?自我拿起筆開始寫作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以「文學」來謀取什麼,或獲得什麼地位和榮耀;不過是想把長久憋在心裡的那點壓抑和落寞寫出來,就像一個內心苦悶的農民,故意把自己灌醉,在黃昏時分跑去山坡上面對蒼穹大喊一聲那樣。及至到了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我所記錄和書寫的,並非只是我個人的憂傷和彷徨,也是生存於故土上的所有人,所有動物,所有生靈的憂傷和彷徨。於是乎,故鄉便常常使我寢食難安。
這種不安滲透進我的文字里,也就成為了一種傷痛和殤痛。
之所以如此,是我深切地感受到,我們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我們正在成為無根的人。我們的身體和精神都處於懸空狀態,如浮萍,如雲朵。我每次返鄉,只要看到那些荒蕪的良田,頹敗的房舍,孤獨的老人和孩子,心裡總是充滿無限悲涼。也因而清醒地認識到——故鄉,我們是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那些從故鄉逃離的人,又去了哪裡呢?
據我多年的生活觀察,他們逃到了城市的勞動市場,建築工地,家政服務所,洗腳城,餐館等地方,靠從事一些低廉的工種活命。而且,還會經常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和傷害。他們一直在城市的夾縫中求生存。我從他們的面部表情里,讀出了充斥於時代里的憤怒、焦慮、虛無和憂傷。
我作為一個跟他們一樣來自鄉下的靠寫文字混飯吃的人,自覺有責任把失根人群的生存隱痛寫出來。否則,我的良心將會遭到譴責。儘管,我深知在這個利欲熏心的時代文字的軟弱無力,但我依然要寫——我要寫下大地和天空的淚水,寫下月光和夜露的低吟;寫下故土消失的輓歌,寫下流離顛沛之人的夢靨……
既然沒有人替那些失去故土的人安魂,那麼,我希望藉助這些文字來為故土樹立起一塊墓碑,藉助這些文字來為故土譜寫一首安魂曲。
是為序。
吳佳駿2017年農曆正月初一夜
編輯:樊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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