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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小斧:人心果樹前

我叫阿錯,平時大家叫我錯孱頭,孱頭是罵人的話。

這是1999年6月14日凌晨,天快亮了,我面前出現一扇奇怪的門,它是酒紅色石頭做的,但門框與門都像水中蕩漾著的倒影,一浪一浪,顯得極不真實。

我飄了一兩步遠,門自己打開了,似乎門後有人掌著,他看到我要進去。

門裡什麼也沒有,只有比凌晨天色更深一些的深灰色漿糊似的凝固其中。

他們叫我孱頭是對的,我軟弱無能,我想盡辦法祈求才得到這扇通往夢境的門,可門在我面前,我卻不敢進去了。

李肥婆的大兒子年齡比我大,力氣比我大,急眼了下手比我狠,我一點也不怕他。他們家有隻大黑狗,凶神惡煞的護在他跟前,我還是衝上去了,人和狗我都不害怕。

以前他們罵我孱頭,我就發狂似的和他們扭打在一起,滿臉鼻血也不哭,這很堅強。暴力無法壓制我,我會以牙還牙,所以李家兒子嘗到苦頭後改變了策略,他們幾個人離我遠遠的唱歌,唱我是撿來的,帶著雞糞的蛋都有自己的草窩,我卻沒有,所以我不如一隻帶著雞糞的蛋。

我邊走邊啃煮熟的玉米,並沒有氣呼呼的扔掉玉米衝上去和那四五個人外加一條大黑狗撕打,我已經比十一歲時成熟了,人要保護自己避免不必要的傷害。好漢報仇,十年不晚。

他們得意洋洋的喊:錯孱頭連個蛋都不算。

我啃著玉米走了,身後傳來歡快的笑聲,偶爾也聽見李肥婆在一旁哈哈大笑,彷彿她的兒子將來能成為歌唱家。

一連五天,他們都唱著歌手舞足蹈的迎接路過的我。為了不錯過,還有年齡最小的傻蛋認認真真守在路口通風報信,一見我走來了,就去通知所有人拉開排場。

第五天時,他們感到了巨大的失落,因為我又若無其事的啃著玉米走過去了,中途還停下來,把玉米掰成兩段,啃完一段再啃一段,這樣可以啃得久一點。

我聽見他們仍然喊我孱頭,故意做出嘻嘻哈哈旗開得勝的排場,但強作聲勢的跡象太明顯,他們已經明白,這樣的挖苦嘲諷無法讓我懼怕,更別說傷害。

是的,臉上有刀疤的人、牙齒鋒利的大黑狗、揭開心中傷疤的那些話,我統統不害怕,我的心腸早就堅硬了。這麻木奪走我不少快樂,也讓我無動於衷避免了許多傷害。

不過現在我害怕了,真是個孱頭,軟弱無能。

我眼前有一道門,這道門通往爺爺的夢裡,我費了很多心思才得到它,甚至甘願變成豬被人吃掉。這道奇怪的門是酒紅色石頭做的,像水中倒影一漾一漾。

門開了,我不敢進去,我害怕離別。

我總把感情藏起來,每個人都認為錯孱頭的心是一塊大石頭,被人打了、打了別人、被人咒罵沒爹沒娘都紋絲不動。

他們當然不了解我,我也害怕讓他們知道。在大石頭的背面,在外人不可見的秘密地方,我想像棉花糖那樣蓬鬆、柔軟、甜蜜。在大石頭背面藏著一片綠草茵茵,每一條蚯蚓鑽進泥土,每一棵嫩芽長出地面,都讓我觸動不已。

這大石頭的背面被他們發現會太羞恥,我不給任何人看,包括爺爺,他當然也認為我是個小惡棍。

可我走進這道門,當我無比清楚的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相見,作為一個惡棍的我,怕是要袒露所有情感的無助與軟弱。

我不能那麼動情的在他面前哭泣,那樣相當於承認我是他的孩子了,而孩子死去這件慘事,第三次發生在他身上,該讓年邁的他多麼心碎呀。

我害怕面對這心跡不可隱藏的最後道別,可那門忽然白光一閃,把我吸了進去。

爺爺的夢是黑白顏色,我看到了河邊小廟門口的人心果樹。這廟和這樹在附近很有名,都說它靈驗。

據說很多年前廟祝髮現門口有棵不知名的小樹苗,它長得飛快。旁人說拔出來吧,再長大些拔著就費力了,如果始終不拔,就會把廟門給封住了。

廟祝不認識這是什麼樹,說等等吧,這一等就等到樹封了廟門,它長成十五六米高的參天大樹了,附近任何一棵樹都沒它長得快長得高。

後來有個據說雲南雲遊過來的白鬍子道士,看了這棵樹說:人心果樹。

這棵樹結出的果子的確像人心的形狀,大人們說的,我也確定這一點,因為課本上看到過心臟的形狀。

廟門口長了一棵名叫人心果樹的參天大樹,它每年結出人心一樣的果子,熟透後掉在地上,廟祝都撿起來放在神龕上好好供著,他說一個果子一顆人心,人心果樹出現在廟門口,是附近所有人的福緣。

人人都相信廟門口正中的人心果樹,光從位置看它就與眾不同,它紅火了,樹前香蠟紙錢不間斷,豐富的供養讓乾瘦的廟祝只半年就油光滿面發福了。

人人都相信這棵神樹,除了爺爺,他說那些名堂都是騙人的,活人隨便用張紙印上金額一億,一捆一捆的燒,這麼多億,錢都不值錢了,燒給地下能管用?

我也這樣認為,我和爺爺都是聰明人,不過作為孱頭並立志成為惡棍的我比爺爺大膽,趁廟祝不留心,我拿了神龕上的一顆人心來吃,不當人心看,它們太像水果,這讓我犯饞。

吃了第一個,就想吃第二個,這果子果肉滑滑的,味道特別甜。終於廟祝髮現神龕上的果子少了,我只好打起神樹的主意。

我不知道那天是鬼節,天剛亮我就溜去廟門口,想趁早爬樹摘果子,一書包夠我吃幾天,書包已經被我背著。我上了樹,摘了一書包的果子。可上去以後不能下來了,樹下有人點起香開始上供,大腹便便的廟祝則站在門口,口裡念念叨叨。

我在樹上一直待到中午十一二點,樹下人卻越來越多,這些人好像認為上香的時候受些烈日煎熬會更靈驗。我小心的攀著樹枝以免掉下去,太陽火辣辣的,衣服被汗水濕透,我背著很重的書包,受不住了,只好順著樹榦滑下去。

我準備說不過是上樹看看有沒有鳥窩。我沒能騙過他們,我嘴邊殘留的果肉說明了一切。

廟祝是想揍我的,但他不能不注重出家人的慈悲形象,只得收起拳頭,卻用更厲害卻更高明的辦法收拾我。我爬了他的搖錢樹。

他非常痛心的說:孱頭,你吃人心?作孽啊,作孽啊!

說罷他表情扭曲著閉眼,賣力的念叨著沒人能聽懂的什麼經文。帶著小孩子的香客把孩子拉到身邊,好離我遠一些。

從此以後,我再也交不到任何朋友,誰會和一個吃人心的小惡魔做朋友呢?

只有爺爺對此不以為然。

「小錯子,你書包里鼓起的是啥?」

「人心!」

「啥?」

「那人心果樹上的果子!」

「你爬上去了?」

「爬上去了!」

我本不應該承認爬上了一棵十五六米高的樹,這是危險的事情,但我情緒低落,不想說謊。

爺爺揮起的竹條也沒落到我身上,估計是看到了我垂頭喪氣的樣子,不在受教育的狀態,打了也不能長記性。

我進屋,躺在床上,他跟進來,拉開我鼓鼓囊囊的書包。

「這東西真是果子!」

「嗯!」

「什麼味道?」

「甜的,有點滑!」

「咿,還真是甜!」

我馬上坐起身來,爺爺竟然在吃人心果,他也吃人心了,看得出來他也認為這果子好吃。

那一刻我就認定,他真的是我爺爺了,雖然我是他從路邊紙箱撿來的。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涼拌的人心果,爺爺把果子切開,用鹽腌漬,又加上蒜泥、香油,好吃得不得了,人心果果然大快人心,就我爺倆知道。

爺爺是絕不相信人心果樹能保佑誰的,不然他不會吃它的果子。

我正在爺爺的夢裡,已經看見廟門那棵大樹,樹下跪著一個上香的老人,他本來佝僂,正努力端正身姿,使得身子難以適應不斷顫抖著。我不曾見過更虔誠的香客。

我慢慢飄近,在下坡時左轉,飄過水渠和石橋,我希望這路能遠一些,讓我再多飄一會兒。

當我看到他背影第一眼就聽到他磕頭說的話了,鬼的耳朵異常敏銳,他念一句磕一個頭,念的是:

「保佑小錯子平平安安!」

小錯子就是我。

一億面額的冥幣已經燒了很多了,壘成山堆似的,而他身邊還有整整一擔,裝滿了兩個竹筐。

他本來不迷信這果樹,更不相信冥幣能有用,更別說費力跪著給果樹磕頭還燒冥幣了,他的膝蓋一直有傷痛。

這讓我很難過,我知道他做這些都是為我。

我沒有看到老淚縱橫,但我聞到了,我認為我的眼淚咸澀到難以下咽,可他的,比我的咸澀苦楚十倍更多。

我想叫他,和他輕聲道別,可我的喉嚨卡住了。我轉身,我知道轉身就是離開夢境,離開夢境的我不能再見到這個老竹匠,我叫他老竹匠,還沒叫過爺爺,我應該親口喚一聲,那一聲呼喚里裝滿感激,但我已經決定無聲無息離開了。

「讓他忘記我,我從不存在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對鬼差說。

2017年6月17日,未完待續

謝謝昨天讚賞我的每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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