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奴工的兒子——貧困大學生的生存狀況
作者:袁凌
原題:奴工的兒子
我和吳小安在黑下來的校園裡走。
他是個長方臉型的小夥子,兩邊眉毛離得有點近,體格則有點停留在少年時代。剛才在公交車站,他遲疑了一下,叫我「叔叔」。最初聯繫的時候,他在電話里也有些遲疑。我們去一家黃燜雞米飯吃了飯,他不好意思地說讓你花錢了。
我們聊的是他的父親。
父親吳利興是和我的哥哥一個鎮子上的人,就住在哥哥房子後面坡上,但他已經從家鄉消失十幾年了。我知道他是因為哥哥的一個電話。兩個多月前,哥哥從連雲港造高速路的工地上打給我,說家鄉有個人死在河南那邊了,看能不能找人報道。
哥哥說,那個人在一個磚窯里幹了十年,沒有工資,前一段說是生病死了,這頭的人過去,還包括有鎮政府和廣佛村的蔡支書,那邊厲害得很,直接不理。蔡支書託了哥哥找我。
我跟身在河南的蔡支書通了電話。
他說這人叫吳利興,以前長年在山西、河北打工,後來牽扯到一起強姦案,大約是給人背鍋坐了牢,據說他只是在旁邊看,卻被抓進去判了六年。他後來做工的磚窯就在監獄旁邊,老闆和監獄關係好,據說是幫他減了一年刑,出獄後就直接接到磚窯里去了,身份證也扣了,不給工錢,算作抵了伙食費和煙錢,也不讓跟家鄉人聯繫,這樣一直幹了十年整,杳無音信。家裡的女人跑了,一個小娃子跟著叔叔。
前一段時間,那邊的派出所打電話過來,才知道人死在磚窯里了。說是他喝了一種治骨刺的藥水,結果喝得太多,人就死了。說他是智障吧,也還算正常人,就是有些老實。這邊的人過去處理,跑了兩趟,畢竟白乾了十來年,想要老闆給點賠償,老闆硬氣得很,說人跟他沒關係,只是偶然在他磚窯里待著,他一分錢不賠。這些內情,還是當地人偷偷講的。
那邊的政府部門也是一樣說法,這邊的民政、派出所和村鎮政府都去人了,那邊簡直不接待,說「你們自己去起訴」。起訴又找不到證人。蔡支書很憋屈。
我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他們聯繫了《華商報》。以後我沒有再過問這件事,過年回家,聽哥哥說得到了一點解決,賠了幾萬塊錢,是吳利興的弟弟經手的。
弟弟就住在後坡上,起的樓房租出去一半,自己住了半邊。他穿一身似乎是撿回來的爛了的西裝,一雙沾了泥的解放鞋,和我們坐在門口聊。他的身體有一種攲側,似乎是有點瘸,但看上去又是正常的。
哥哥吳利興和磚窯的事情,他聽當地人說,磚窯老闆以前開加工廠,和監獄住得近,經常拿一些手工活進去,讓犯人加工,這樣熟起來的。至於減刑的事,說不清真假。
到磚窯之初,大哥其實給家裡打過一次電話,當時讓侄兒去接的,說是關心他的學習,要寄錢回來,但話說到一半就掛了,似乎是有人不要他打。以後就再也沒有音信。
那個磚窯在黃河岸上,沒有高聳的煙囪和很大的場地,只有一部水泥制磚機和幾垛磚,像是沒有手續。大哥生前的住處是一間碎磚房,堆滿了東西,中間夾著一個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舊墊子,就算是床了。他就是在這裡過了最後十年。
在殯儀館裡,他們只見過一次大哥的遺體,穿著兩層大翻領舊西裝,沒有像樣的過冬衣服,相貌老了不止二十年。死者的雙眼緊閉,嘴唇咧開,牙關突出。兩個鼻孔出的血,凝成長條的血痂。因為拍了照片,以後老闆就不讓見了。他們懷疑,大哥上了歲數干不動了,身體毛病又多,磚窯老闆怕給他養老,故意給他不該吃的葯,謀害了他,但又沒有證據。那邊的法醫出的檢驗報告,說是誤服藥物死亡。
磚窯里有打手,聽說大哥經常挨打。去年有個工人,似乎也是智力不行,挨了打過後還得病死了,由於是當地人,老闆花了幾十萬。
當年哥哥離家去山西,又坐牢,嫂子再嫁了,留下一個老人和侄子,他看不過去了,把分了家的老的接過來,侄子由他一直養大,考上了大學。「是一本嗎?」他說好像是。考上一本,在這個小鎮上是件不尋常的事,他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沒上大學。
他的神情似乎表示,並不認同侄子的學習比自家孩子好出多少,但也不覺得自己幹了多大的善事。哥哥家有一座土房子,前幾年鎮子規劃拆遷,他和侄子商量好了,把土房的地基賣掉,供侄子上學,簽了協議,花銷都記的有賬,「大體是兩頭沖平」。
他的身體很不好,前幾年得過肝癌,做了手術,腰上癟下去一塊,這是他看上去身體有點攲側的原因,幹不了重活。但說到生活水平,他又強調地說「那當然好」。
去河南處理的時候,侄子吳小安從西安去過一次,骨灰盒下葬時也回來了。墳埋在後坡自留山上。但是還沒等到圓墳,侄子提前走了,說是打工的地方時間摳得緊。他也不懂他究竟是啥事。
我要了吳小安的電話,路過西安時聯繫了他。
這座大學靠近西安南郊的大雁塔,確實是一所建築科技類的一本學校,有幾幢樓看去頗有歷史。由於尚未開學,校園裡沒有什麼人,燈光也很暗,我們一圈一圈地來回走著,聊著父親和他自己的事。
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走的。記憶中父親脾氣特別暴,喜歡喝酒,喝了酒下手特別重,「往死里打」。
從小父親就不照家,長年在本地的煤礦上打工,一個一個洞子地轉,幾個月不回來,也不寄錢,自己掙自己花了。印象最深的是有年過春節,叔叔到八道河的煤口子一個一個找,一大圈才找到他在牌場子上,從他身上摳出輸剩的幾十塊錢,拿回家給母子倆過年。
六歲那年,母親實在受不了,離婚改嫁到塘防壩。母親走之後,父親就出遠門,把爺爺和自己丟在家裡,叔叔看到不得了,才接手過去。
說起叔叔嬸嬸對自己怎樣,吳小安微笑說,「還好」。
日常的相處中,難受的是一件事:對賬。叔叔似乎是有意把這件事分得清楚。賣房子的合同叔叔讓小安簽字蓋手印,錢存到信用社以後,雙方各置了一個賬本。上高中以後,每次開學吳小安下縣城,從家裡帶錢走都兩邊記清楚,在縣上交了多少學費伙食費,買了什麼東西,也一筆筆記在本子上,周末回家時叔侄對賬,從賣房子的大數里減去吳小安的花費。每年末吃完年夜飯,叔叔還要跟吳小安對一次賬,一筆筆理清這一年的花費,兩邊記上年末存摺上的數字,利息也記下來。
叔叔和吳小安對賬的時候很仔細,神情嚴肅,像是兩個陌生人之間,這讓吳小安非常不習慣,叔叔一下子變得很遠,自己想要拉近一些卻毫無辦法。他越來越懼怕兩個人對面掏出賬本的時刻,盼望回家的心情也漸漸被這種畏懼壓下去。他感到叔叔掏出賬本的時候,不光是在給自己,也是在給村裡的旁人看,或者是杳無音信的父親哪天突然回來時看。他寧願待在空蕩的周末校園裡,兩個周回去一次。
有幾個同學也是大周回家,小安被他們帶著,加上兩個縣城的同學,迷上了扎金花。雖然手頭沒有多少零錢,扎得很小,但耗費了很多時間,學習明顯地滑坡了。「當時不知怎麼回事,就是煩,不想好好學習了。」
扎金花輸了錢,也不好往賬本上記,只好編理由,雖然叔叔說你花的是自己房子的錢,並不多過問花銷的項目,只要數字對,但吳小安依舊臉上發燒。兩個弟妹也到了縣中上學,怕他們聽到風言風語傳回去,這樣進高三,學校管理加強,自己猛然也醒過來,知道再下去要毀了,忽然看到了在煤窯里打牌的父親。以後再也沒碰過撲克。高考考數學前一天晚上,還有幾個同學在宿舍扎金花,弄得數學沒考好。
第一年只考起了個二本,是關中一個地級市的師專,心裡不滿意,去諮詢老師畢業是否有前途,老師說那樣你還是早日準備再考研吧。這樣一想,就跟叔叔商量補習一年,發了狠,總算考上了這個學校。當時說要補習,叔叔似乎不是太認可,但也只是說了一句,你自己算一下剩的房子錢夠不夠你讀大學。
考上大學報到之前,吳小安在建築工地上當了一個暑假的小工,提灰漿背水泥,掙了三千多塊錢。開學時從家裡拿了一筆學費錢,到寒假又去浙江一個做太陽能的廠,做電池板的矽片,把錢寄給了家裡。第二年開學沒再從家裡拿錢,靠助學金、助學貸款和自己打工維持。這樣算下來,其實上大學就沒再動用賣房子的錢,也就不再用和叔叔對賬。暑假回家,小安總算能輕輕鬆鬆地喊「叔叔、嬸嬸」了。
學校第一年在戶縣,小安只能在學校打點零工,也得到過獎學金。搬到西安之後,就有了在肯德基固定打工的機會。父親圓墳那次,小安只請了三天假,因為時辰不對,家裡延期了一天安葬,小安只好趕回西安上班。過年小安沒有回去,期間在肯德基上班可以拿三倍薪水。除夕晚上,餐廳組織員工一起吃了頓火鍋。這張照片發在了他的微信上。
除夕晚上,吳小安還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嫁的第二門身體也有病,住土房子,是塘防街后街上唯獨剩下的土房子了,而且只分了一間,家什和鍋灶全堆在地上。母親從來沒有上來看過小安,但往年有兩次過年小安去玩,母親都給了他一兩百塊壓歲錢。
「我不恨媽媽。有點恨爸爸,」快走到校門口時,吳小安說,「不過現在都過去了。」
父親那年從磚窯打電話回來,「我還小,話都是大人在教著說」。他按照嬸嬸教的,用硬硬的語調問爸在哪裡,啥時回來,卻沒能喊出來一聲爸。爸爸的聲音聽上去老了,柔和了一些,問他學習好不好,說是要寄錢回來,說到這忽然就斷了。
這個變得柔和的印象,就只存在過了這麼一點兒,直到這次去河南,也沒有見到殯儀館裡躺著的爸爸。原因是頭一次過去調解,他說話被大人認為「不著天不著地」,第二次不讓他去了。
「當時有個本家爺爺,算是家族裡見識多的人,提出賠償六十萬,對方不答應。我當時開口說,爸爸已經過世了,我也不要什麼賠償,你們給幾萬塊安葬費就行了。」
吳小安的想法是,自己跟父親沒什麼感情,「也不想借他的死來撈什麼,安葬入土就行了」。
告別時,他提到自己的疑惑。大學畢業的工作去向是各個大型鋼鐵公司,現在產能過剩,不知明年就業形勢如何。假如考研究生,助學貸款又怎麼辦?
在他的微信上,沒有任何關於父親身故的信息。但在一條轉發本校患病同學求助的消息前,他評論說:「在別人的世界裡,我們是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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