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兩個父親

文子魚

01

我的生父是個木匠，他在我五歲那年就去世了，農村論虛歲，說是六歲，其實只有五歲。

我對他的記憶，所有事情加起來，一隻手掌能數得過來，可這並不影響我懷念他。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他給我打麻雀。

他有一條獵槍，幹活累的時候就會端著獵槍到後院，對著樹上「砰砰砰」地給我打麻雀。他的槍法很准，小麻雀應聲落地，有時候也打空了，打下來一堆樹葉子。

他拿這個當作休息，干木工活要總貓腰，他打麻雀就可以仰脖子，正好中和。

他幹活的時候，耳朵上總別著一隻紅鉛筆，很輕鬆愜意，像是在玩一樣。他拿著刨子對著一個板子猛刨，就會有大朵大朵的木花層層捲起，像一圈圈的海浪。那木花有原木的香氣，我家整個院子都常年浸潤在一股木香之中。我經常挑幾朵大的木花，在地上擺著一個個欣賞，這遊戲能做半天。

一般到下午的時候，他就能給我打七八隻麻雀了，他會讓我媽把小麻雀用水燙了，揪掉毛，去了內臟，加上油鹽醬料一炒放到一個鋸末爐子上燉著。鋸末爐子也是我家獨有，就是把一些碎木屑，裝到一個水桶樣的灶子里，中間夾一個酒瓶子，壓實，再抽掉中間的酒瓶子，下面點火，火就可以一點點著著燒到周邊了。

這火有綿延不盡之意，他用這爐子熬膠，好把那些裁好的板子粘起來。這爐子一邊熬膠，一邊給我燉麻雀。我不知道小時候吃過多少只麻雀，反正不少。我小時候吃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很多，還吃過青蛙腿、蜂蛹、大螞蚱和烏鴉蛋之類的。總之我小時候饞得要死，在那個全民都粗茶淡飯的年代，我的生活是上上品質。

有時候鋸末爐子沒火了，我爸就會把我的麻雀鍋子端到屋裡的火盆上，火盆里的炭火明明滅滅，那是北方取暖的必備工具。那火燉肉也香，鍋里的湯一直半死不活地咕嘟著，很優雅筋道。

我是一個紮腳的貓，什麼事不闖出點動靜來就不甘心。有一次我轉動火盆，一不小心就把一鍋肉掀翻到了炕上，我媽拿起笤帚疙瘩沖著我的屁股就一頓亂打，我爸抱起我就跑了，他把我送到了奶奶那屋去逃難。

第二件事就是有一天晚飯我爸和我媽忽然打起來了，那時候他們還是少年夫妻，都比較年輕氣盛。我媽本就是個彪悍的女人，也不知為了什麼了，她拿著一塊大烙餅就追我爸，追上後把那大烙餅狠狠地拍在了我爸的後背，我爸順勢一貓腰，那烙餅就被托住了，然後他反手又把烙餅拿下來舉著看。

像舉著一個月亮。

我在一邊哈哈大笑，心想我爸真厲害啊，總是這麼身手敏捷。

當然我那時候還不會用「身手敏捷」這樣的詞，就是那個意思吧，對他有股由衷的崇拜。

我爸確實是個聰明無比的人，他做木工的靈氣是我大伯的幾十倍，只要是他看見的傢具，只要是他喜歡，他研究一下就能複製下來。而我大伯，到了七十歲，給我打個桌子，還是裂的。點《大伯的桌子》可讀。

第三件事就是他死了。

我那天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玩，聽見家裡忽然嚎啕聲起，我顛顛地跑回家，進門就看見他躺在院里的水泥檯子上。脖子上堵著一條大紅枕巾，紅枕巾被血洇透了，血還在順著枕巾汩汩地往外流。家裡人都在哭，我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一行熱淚從眼眶滾滾流下來。那是他看我的最後一眼，我在《奶奶的棉田》說：「我就是靠著這一眼的餘溫撐過了幾十年的荒原歲月」。

真的，真的是靠著這一眼餘溫，撐過了幾十年。

他的死很慘烈，是在用電鋸鋸板子的時候，一塊板子忽然飛起扎到了他脖子的大動脈上。

我對我的生父只記得這三件事，別的都忘了。

我不記得我管他叫過一聲「爸爸」。

02

還有第四件事是他死後好多年了。那時候我已上初一，已經有了新的爸爸，我繼父對我很好，可是我有一次還是耍了很大的脾氣。

我的同學們都有很漂亮的自行車，紅的綠的，都是小軲轆，彎大梁，我繼父竟然還讓我騎一個又黑又丑的自行車上學。我是個驕傲的孩子，說白了就是個虛榮的孩子，怎麼能容忍這樣的自行車呢。

我就要一輛新自行車，我繼父說湊合騎騎，明年上了初二再給你買新的。我說不，我就要新的。我在院子里大哭起來，我跟他說：「你虐待我，你不給我買新自行車，人家都有新的，我親爸要是活著，他不會不給我買自行車......」

左鄰右舍都循著我的哭聲跑過來，我這最後一句話扎心了，他的臉憋得通紅，咬著嘴唇在那說不出一句話。

我那天晚上還不吃飯，在家用作業紙給我親爸爸寫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新爸爸對我不好，我很可憐，我想要一個自行車都得不到......都是你不好，你好好的非死了，你要是不死，我就不會這麼可憐了......

我把信燒在後院，我問他去了哪裡？一定要收到我的信，煙灰裊裊上升，我看著它們如黑蝴蝶般在空中打轉，我覺得他一定能收到的。

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

這是我成年後才學會的詩句。

我那晚是哭著入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繼父就對我說，咱們到鎮上去買自行車吧。我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羞愧，我覺得自己是有點過分了，但還是乖乖跟他去了鎮上。

我們去了鎮上最大的一家自行車行，老闆極力推薦一款四百塊的自行車。那車子確實很漂亮，紅彤彤的身子，車軲轆的輻條上還串著很多小珠子，跑起來就能嘩啦啦地響。我良心發現地說我不要那四百塊的，我就要兩百多的就好，別人的也就兩百多。我繼父還是堅持給我買了四百塊的小紅車。

我騎上了小紅車，又驕傲又難過，想到它得來的過程實在不堪，但因為得到它給我加持的光芒又十分得意。我很高興地每天去上學，那時候我學習好得很，總是能考年級前幾名。

我是個不允許自己被埋沒的孩子，現在也是。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我家最困難的一年，我媽說那一年她的存款一度沒超過一百多塊錢。我那個小紅車是我繼父借錢買來的。

為此他又去礦山上幹了很長時間苦力。

少年不知柴米事，知事已近不惑年。

03

當年的我很快就把給我生父寫信這事忘了。可是有一天夜裡，我忽然做了個夢。我夢見我去村西的一個大爺家，那大爺平時會點風水算命，是個神神叨叨的人。他對我說：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生父在哪裡嗎？我帶你去見他。

我說他已經死了，我見不到了。他說沒關係，我是通陰陽的人，我可以帶你下去見他，但是你也得聽我話，我叫你的時候你必須得答應跟我回來。我說好

我們談好規則，他就在地上雙手合十念了會兒咒語，然後他家的地就裂開了，地列開後，裡面有一級一級的台階，我們拾級而下，是條長長的隧洞，隧洞里陰森冰涼，兩邊是黏膩膩的液體，也不知是什麼，洞頂有水滴不斷落下。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猜測，這可能就是通往地獄的通道了。

我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才最終看見一點光亮，我們走到光亮的地方，忽然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那真是一副美妙的鄉村畫啊。就像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說的一樣：「......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那裡的美景簡直不能用語言來形容，我記得還有一片葵花園，葵花在風中搖擺著大圓臉。

大爺告訴我，這就是你爸爸生活的地方了，你自己打聽著去找，他們這裡的人都很好，都會給你指路的。

我循著道路走去，路過的每一家都看起來十分富足，花枝藤蘿遍園纏繞，房子很漂亮，我一點點打聽，果然有個大伯把我領到了一處宅子門口。他對我說：「這就是你爸爸家，你進去吧。」

我走進去敲門，心裡激動忐忑得如小鹿亂撞，開門的人真的是我的爸爸，我們同時都愣了。我說：「爸，我來看你。」他一下子就攥住了我的手。

我們彼此相對很是難過了一陣子。

那一天我在那裡吃了頓飯，後來才發現，他的家裡還有個女人，女人懷裡抱著個三四歲的男孩子，應該是他在那邊娶的妻子吧。女人黑黑瘦瘦的，不太漂亮，臉也不和藹，總是陰沉著，我爸讓她去給我做飯，她就到院里摘了一盆豆角給我炒菜，我感受到了來自女人的敵意。

我心裡一陣陣難過，原來爸爸都有了新的家庭了，那我算什麼呢？我心不在焉地吃了飯。我告訴他，爸，我以後不會再來了，你好好過吧，我也會照顧好自己的。

正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喊我名字：「超超，超超，該上學了！」

我睜開眼，是我繼父在我床頭叫我，我趕緊爬起來，腦袋還懵懵的，我收拾書包上學，沒有跟他說我夢見我生父的事。那一天都神思恍惚，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做過無數個夢，沒有一個夢有如此地逼真清晰。

後來我胡思亂想，可能是那天我發脾氣，給他寫的信他收到了，他想見我，就有了這個夢。也或者這一切都是我胡思亂想，夢是我意識的一種召喚。

但我覺得無論如何我都該放下了，我不能再想他，不能再讓他為我憂心，我覺得想念也是一種打擾。

後來我就真的放下了，從此安安心心地跟我繼父過日子。也就是從那以後，我不再對我繼父有隔閡，我發自內心地承認了這個爸爸。我覺得人活著就得面對現實，該珍惜眼前的人。

我就這麼慢慢長大了，後來我繼父也死了。我經常夢見他，我每次在夢裡看見他都是一副和尚的打扮，他身披袈裟，布衣芒鞋。我們從來不說話，只在那裡笑著遙遙相望。

我這幾天忽然又總是想起我的兩個父親，我有好久沒有夢見他們了，我遵循著不打擾的原則盡量少想念他們，可是這幾天卻總是縈繞心頭。

我翻了翻日曆，原來是父親節又要到了。我想可能是他們也想我了吧，他們其實都一直沒有離開我，一直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關照著我。

這讓我感覺真幸福。

—完—

——本文寫於2017年6月14日夜，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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