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筆下的父親
Photo@Hossein Zare
by 汪曾祺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裡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裡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的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裡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裡面養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裡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篤瓜」)上開小口挖凈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裡,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硃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裡,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節選自《多年父子成兄弟》
Photo@Ray K. Metzker
by 吳冠中
初小畢業要上高小,就必須到和橋去念縣立鵝山小學。和橋是宜興的一個大鎮,鵝山小學就在鎮頭,是當年全縣最有名氣的縣立完全小學,設備齊全,教師陣容強,方圓30里之內的學生都爭著來上鵝山。因此要上鵝山高小不容易,須通過入學的競爭考試。我考取了。要住在鵝山當寄宿生,要繳飯費、宿費、學雜費,書本費也貴了。於是家裡糶稻,賣豬,每學期開學要湊一筆不小的錢。錢,很緊,但家裡願意將錢都花在我身上。我拿著湊來的錢去繳學費,感到十分心酸。父親送我到校,替我鋪好床被,他回家時,我偷偷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
我又要去投考無錫師範了。
為了節省路費,父親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時值暑天,為避免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讓我在小艙里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取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略到滿天星斗、小河裡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只是我們的船不敢停到無錫師範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
老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兒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學的時候,依舊是那隻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卧床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里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魯迅筆底的烏篷船對我也永遠是那麼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只是破舊的篷,遠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緻,但姑爹的小小漁船仍然是那麼親切,那麼難忘……我什麼時候能夠用自己手中的筆,把那隻載著父愛的小船畫出來就好了。
節選自《父愛之舟》
Photo@Souichi Furusho
by 北島
2001年12月2日晚,我搭乘美國聯航班機從舊金山抵達北京,享受特殊待遇——專人迎候,專車運送。
病榻中的父親一見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頭緊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急中生智,我取出為他買的新款數碼相機,終於讓技術至上主義者平靜下來。但他左手已不聽使喚,根本玩不轉。
每天訪親會友,晚上回家,我在床頭陪他一會兒,把紅酒倒進玻璃杯,讓他用吸管嘬幾口,享受這人世間的那點兒醉意。他摘掉假牙後兩腮深陷,目光茫然。他告訴我,他問醫生火化疼不疼?他試圖用幽默的方式面對死亡。
父親離世前我獲准回去三次,每次一個月。由於強烈的生存意識,他過了一關又一關,最後半年他全面崩潰,只能靠藥物維持。第二次腦血栓廢掉了語言能力,對他這樣話多的人是最大磨難。他表達不出來,就用指頭在我手上寫,並咿咿呀呀發出怪聲。我每天早上做好小菜,用保溫箱帶到304醫院,一勺勺喂他。我多想跟他說說話,但這會讓他情緒激動,因無法表達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無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頭,我心如刀割。
2003年1月11日,星期六,我像往常那樣,上午十點左右來到304醫院病房。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國了。中午時分,我喂完飯,用電動剃鬚刀幫他把臉刮凈。我們都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舌頭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我愛你」。我衝動地摟住他:「爸爸,我也愛你。」記憶所及,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說話。
第二天早上,我本想在去機場的路上再見他一面,但時間來不及了。坐進機艙,擴音器播放空中小姐軟綿綿的聲音,馬上就要起飛了。我向北京城,向父親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禱。
節選自《父親》
Photo@Souichi Furusho
by 遲子建
父親在世時,每逢過年我就會得到一盞燈。那燈是不尋常的。
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罐頭瓶,然後將一瓢滾熱的開水倒進瓶里,「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來,燈罩便誕生了。趕緊用廢棉花將燈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飛旋的灰塵為止。燈的底座是圓形的,木製,有花紋,面積比燈罩要大上一圈,沿邊緣對稱地鑽兩個眼,將鐵絲從一隻眼穿過去,然後沿著底座的直徑爬行,再扎入另一個眼中,鐵絲在手的牽引下像眼鏡蛇一樣搖擺著身子朝上伸展,兩個端頭一旦匯合扭結在一起,燈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時候從底座中心再釘透一根釘子,把半截紅燭固定在釘子上。待到夜幕降臨時,輕輕捧起燈罩,「嚓」地點燃蠟燭,斂聲屏氣地落下燈罩,你提著這盞燈就覺得無限風光了。
父親給我做這盞燈總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說做燈罩,他總要撿回五六個瓶子才能做成一個。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無恙地保持原狀,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卻是一隻豬肉罐頭瓶子,怎麼擦都渾濁,只好棄了。
儘管如此,除夕夜父親總能讓我提上一盞稱心如意的燈。沒有月亮的除夕里,這盞燈就是月亮了。我懷揣著一盒火柴提著燈走東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將燈吹滅,聽人家誇幾句這燈看著有多好,然後再心滿意足地擦根火柴點燃燈去另一家。每每轉回到家裡時,蠟燭燒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時父親會笑吟吟地問:「把那些光全折騰沒了吧?」
「全給丟在路上了。」我說,「剩下最亮的光趕緊提回家來了。」
「還真顧家啊。」父親打趣著我去看那盞燈。那汪蠟燭油上斜著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確是亮麗之極。將死的光芒總是燦爛奪目的。
過年要讓家裡里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僅我手中有燈,院子里也是有燈的。院子中的燈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燈是紅燈,它被掛在燈籠桿的頂端,燈籠穗長長的,風一吹,刷刷響。低處的燈是冰燈,冰燈放在窗台上,放在大門口的木墩上,冰燈能照亮它周圍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貓貓要離冰燈遠遠的。無論是高出屋脊的紅燈還是安閑地坐在低處的冰燈,都讓人覺得溫暖。但不管它們多麼動人,也不如父親送給我的燈美麗。
節選自《燈祭》
Photo@Souichi Furusho
by 周雲蓬
爸爸:
講起來,我還不知道有個父親節,可能我們家都比較傳統,從來沒過過洋派的節日。因為你患了腦血栓,現在說話也費勁,所以現在給家裡打電話跟你對話都是通過媽媽翻譯,讓你少抽煙。你可能並不知道,我曾經在南方的報紙上寫過一篇關於你的文章,那篇文章里很多關於你的回憶你都是「強悍的工人」,「像所有工人階級的爸爸一樣,讓全家人害怕他」。儘管你今年已經70歲了,坐在輪椅上,但在我心裡,想到你或者夢到你,你都仍是20年前的那個樣子,身體健康人也很強大。
父親與兒子之間,可能骨子裡有種對立的基因,像天敵一樣,年輕的時候我與你有不少衝突和分歧,比如你覺得我不應該去念中文而是應該去學個按摩推拿,比如大學畢業後,你希望我回瀋陽工作,對於我選擇來北京漂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尤其是去北京,你很反對,你老說「去那兒幹嗎,唱歌能當飯吃嗎?能上春晚嗎?能上中央電視台嗎?」,以至於到了北京很多年,每年會回老家還都會因為這個話題吵一吵,你一直打擊我,你一直堅持讓我回家鄉,可是回到家鄉能幹什麼啊?沒什麼工作可做。就是這樣。
相比較我在北京做的事,出了幾張唱片或者寫了幾本書,你好像不是很關心,我記得以前每年都問我怎麼還不找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我也跟你慢慢解釋過很多次,說北京人一般都不結婚或者結婚很晚,很多人也不要孩子生活得也很好,就算有了孩子你老了他也未必能照顧你。我知道代溝的問題,解釋起來很麻煩,不過這些年因為平時也見不到,一年就見這麼幾天,這個問題也似乎不成問題了。尤其在你身體不好,得了腦血栓之後,這些問題也都消解掉了。我以前曾在專欄里寫過,青春期時候對你有所不滿,甚至還拿過菜刀嚷嚷著要殺了你。現在想起來,都是年輕時代的叛逆,不過唯一耿耿於懷的,就是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讀書,你老說你買這麼多書幹什麼。
2000年以後,我與你之間的衝突越來越少,我想這跟我自己在外面的生活收入多了一點有關係,因為實打實的生活還可以,比在家鄉沒有工作要強;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強弱關係也在變化,因為我越來越大了,你也老了,你沒心情說了,我知道你身體不好,生活也苦悶,也開始需要我的安慰。
爸爸在我心中是那種老派的父親,不愛表揚,即使心裡挺高興的,更愛挑點錯。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當面對我現在做的事兒有認可,不過好幾年前我聽媽媽轉述,你會跟我們的親戚說「哎呀我兒子現在是歌唱家」。聽我媽媽講話,我覺得我現在做的事在你心裡估計就跟毛寧差不多,如果能像韓紅就更好了。這些年我在家鄉瀋陽總共也就演出過兩次,我媽很熱情地去過一次,但前幾年你沒什麼興趣,現在年紀大了,耳朵也聽不清楚,生活也需要我媽媽照顧。也許算遺憾,你從來沒有看過我的演出。
有一件事情我挺感動的,有一年在外地,你給我寫信說你有一個寫作的好素材,說家裡附近有一片很好的果樹林最近被人砍了,問我這個素材能不能寫到小說裡頭去,沒有更多的細節,就是想跟我溝通文學和寫作。你聽說我寫作,就想跟我交流,這件事我忽然覺得一向強悍的你,心忽然柔軟起來了,我至今仍能感覺到一個男人、一個父親內心柔軟起來之後那種很動人的東西。
我的個性可能更像媽媽,不過生命力有些東西來自您,來自你給的與生俱來。你從20多歲就在鐵西區當工人一直到退休,對我還是影響很大,儘管我也讀過幾本書,但始終不能文藝起來,或者洋氣、歐美化起來,可能就是身上父輩工人的血液一直在流淌,最後總是被機器和工作服拉回到一種層面上去,這可能就是與生俱來的宿命。
可以說,隨著我的年紀越來越中年,我越來越能理解你,當初的那種粗暴包括你打我罵我,或者我覺得不好的事情現在也都一點點去包容,當我跟你的生活以及年齡越來越重合的時候,如果說用一句話形容我們的關係,我覺得「多年父子成兄弟」應該最恰當不過了。
你的兒子 周雲蓬
選自《南都娛樂周刊》采寫/整理 蔡慧
* 圖片來源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編輯 |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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