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挨打的必然與偶然

作者 喜逢

本周文章以寶玉挨打為主題，作為最後一篇，實不知該從何寫起，前面各位老師論述詳且備矣，卻沒為後來者留地步，然已應諾，自不能賴賬，只得倉促成稿，聊以塞責。

每讀《紅樓夢》，至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總感覺心跳加速，那蓋在寶玉身上的板子，讓我小腿轉筋、心有戚戚，仔細琢磨，當與童年挨揍的經歷有關。作為七零後的一代，沒有經過棍棒教育的是極少數的人，彷彿沒有棍棒這一殺器，孩子是必定不能成才的。這種教育模式是有傳承的，中國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模式，筆者初為人父，偶然氣惱，也有打娃屁股的衝動，由此可見傳統的影響力，也可見社會的慣性。

仔細思索，筆者所挨笞撻，卻又與寶玉大有不同。筆者大多是因為調皮搗蛋，無關於人生態度，而寶玉挨打的原因，從近處看，卻是淫辱母婢致人跳井、結交優伶等大事，從遠處來看，卻是自小就不入賈政的法眼，與賈政之期盼格格不入，那蓋下來的板子，又豈僅為這二三事而來？

借寶玉挨打一題，筆者仔細想了想寶玉為什麼會挨打，此中緣由定是在賈政與賈寶玉身上，下文略做分析，看賈政為什麼要打寶玉。

一、寶玉挨打的必然性

要分析必然性，我們必須要看實施笞撻的賈政和被笞撻的賈寶玉之間的差異，有了差異才會有矛盾，才會有笞撻發生。

我們先來說賈政。

《紅樓夢》中的很多人物命名，都可以通過諧音來進行闡釋，如嬌杏（僥倖）、霍啟（禍起）、賈雨村（假語村言）、甄士隱（真事隱去）等等，基於此，賈政也被很多的論者給解釋成「假正」，或者是「假正經」。筆者無意就賈政與「假正」這一問題去深究，但因本文確涉及此問題，故而略作闡釋。

大多的諧音解讀，都來源於脂批，而「假正」卻並非如此。友吳銘恩先生代檢脂批，未曾於脂批中查得此二字。將賈政解讀為「假正」或者「假正經」，早期的來源大約是哈斯寶、俞平伯等人的論述。俞平伯先生在《讀紅樓夢隨筆》中說道：「賈政者，假正也，假正經的意思。」如此一來，賈政與「假正」、「假正經」就拉上了關係。

然而，筆者認為賈政是「假正」或者是「假正經」，當從兩個方面來看，其一為賈政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麼；其二是他人的評價。兩方面結合則可較全面的反映賈政是不是「假正」或者「假正經」。

關四平先生在《無可奈何花落去——論賈政的人生悲劇及其文化意蘊》一文中，對賈政這一形象作了總結：

在家庭中，賈政主觀上嚴於律己，勤於修身, 謹於治家，處處按儒家的教條規範自己的言行, 從不越雷池一步。他「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 ；他「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同上)，他深信「君子不重，則不威」(同上)，莊重威嚴，不苟言笑，「敏於事而慎於言」(同上)。他竭思盡慮，試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教子成龍的嚴父形象，一個治家有方的家長形象，一個克盡孝道的孝子形象。（《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四輯）

關先生對於賈政在小說中的總結是非常全面的，賈政無疑是一個對自己有著嚴格要求的人，是符合禮教要求的君子，也是禮教的篤信者。他要求自己在方方面面都合乎禮教的要求，按照聖人的話來處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從此點來看，賈政並非「假正」，至少在他自身認為，自己是正直的。

從小說中人物的評論來看，冷子興謂賈政為「酷愛讀書」，林如海評價賈政為「謙恭厚道」，不是「輕薄仕宦」，在這些人的眼裡，賈政是禮教規範下的標準的讀書人，無關於假正、假正經。從賈政在小說中的表現來看，我們可以說他是食古不化，或者是沒有思想，但是將假正或者假正經扣在他的頭上，則未免有些冤枉。

細細想來，對賈政假正或者假正經的評價，大多是將他放在賈寶玉的對立面上得來的。賈寶玉是正的，則賈政自然而然就成了假正、假正經了。此種判斷，難免有非此即彼的嫌疑，將好與壞、黑與白，當成了絕對的對立，也將《紅樓夢》膚淺化了。筆者認為《紅樓夢》是探索的小說，而非是判斷的文字。

「政者，正也」，賈政名字之來源或是與儒家經典中的這句話有關。理由有二：

其一、賈政篤信於儒家；

其二、賈政之所言所行，以儒家標準來看，是正，非假正。

而賈字，或與「假做真時真亦假」中的假字有關，與《紅樓夢》中貫徹全書的真假之辨有關。

將賈政直接理解成假正，或者是假正經，是不合適的。

在創作的過程中，曹雪芹必然會有著思想上的傾向，賈政畢竟不是曹雪芹的思想寄託者，曹雪芹只是按照「追蹤躡跡」的原則，將世道人心加以典型化，作一世態的推演。在曹雪芹的眼中，將賈政這類型的人物，置於《紅樓夢》中的大環境下，自然會發生賈政身上的事情。

但是，這畢竟與「正」與「不正」這種是非判斷無關了。

如此看來，賈政是個禮教要求下的正人君子。

那他又是如何成為這樣的人的呢？

人生於世，自然會受到方方面面的影響，面對這些影響，有些人堅持自我，有些人迷失了自我。

第四十五回中，賴嬤嬤說到：

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吳銘恩匯校《紅樓夢脂評匯校本》）

從這段話中，我們讀出兩點，一是賈政小時候也沒少挨打；二是賈家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教育。

劉敬圻先生在《賈政與賈寶玉關係還原批評》一文中，提出了「主流文化的價值期待」的說法。以此種說法，來解讀賈政的養成，比較恰當。

我們大可猜想，年幼的賈政，或者也並不把儒家的思想、主流的價值期待當做自己的人生追求。同寶玉一樣，他也是喜好玩樂的，但是在家族教育、社會主流價值期待等的影響下，逐步變成一個方正的、古板的、僵化的人。他的身上必然寄託了老一輩的社會認知與價值判斷，賈政也或者有對老一輩的刻意模仿與學習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養成了的賈政，自然與幼時的賈政有了天壤之別。

賈政經過父祖的教育，終於被主流社會所同化了。

我們再來看賈寶玉。

寶玉是《紅樓夢》的絕對主角，在賈寶玉身上，曹雪芹寄託了自己深深的情懷。關於此點，他人論述太多，在此僅作簡述。

《西江月》中將寶玉形容為「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並且「哪管世人誹謗」，以至於「於國於家無望」。這兩首《西江月》是將賈寶玉放在主流價值觀下的判斷，但我們也可讀出寶玉的乖張與堅持，那就是賈寶玉只想按照自我的價值判斷來行事，不去管世人的評說。

賈寶玉是拒絕被主流社會所同化的。

賈政與賈寶玉，正是這兩個極端。而作為教養寶玉的主體，賈政自然會以自己的社會認知與被教育經驗來教導寶玉。前文已略述賈政之養成經歷，那麼，這種經歷就會被挪移到寶玉身上，這是一種慣性，是一種不用思考就會體現出來的力量。

賈政是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這是賈政的追求。雖然讀者看來，這是賈政的奢望，但賈政卻不會這麼認為。作為賈政的兒子，賈政也會要求寶玉去走這樣的一條路。

而寶玉呢，自抓周始就顯示出與此要求的格格不入，就被賈政所嫌惡，經鬧學堂、襲人改名等事，賈政更是怒其不爭。雖然在試才題對額中，寶玉大放異彩，但作為受傳統教育的賈政看來，此仍是小道，雖顯聰明與文采，但並非是必須的。在賈政看來，《詩經》、古文是無需下工夫的，最要緊的是將《四書》學好。這與寶玉的讀書觀有著天壤之別。

當被同化了的賈政遇到拒絕被同化的寶玉，這頓笞撻似乎是很難避免的，或早或遲而已。

二、寶玉挨打的偶然性

以筆者幼時的挨揍經驗來看，在一段較長時間內，揍雖不可避免，但挨揍總是有突發事由的，很少有人被父母沒事的時候拉來打一頓。寶玉的這次挨打，卻是三事所堆積出來的，董學勤先生在《從寶玉挨打看賈政其人》一文中，將寶玉挨打的原因歸結為「三氣」：

一「氣」。賈雨村來訪，要見寶玉，寶玉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蕆葳蕤蕤」......二「氣」。忠順親王府長史官來賈府向寶玉討要王爺寵幸的戲子琪官......三「氣」。賈政正要審問寶玉之時，賈環趁機添油加醋誣告寶玉淫辱母婢金釧兒致其投井自盡......（《文學研究》2014年第2期）

這「三氣」如果再一一細思之，則又體現出不同的感覺。筆者略述之。

其一，賈政認為賈雨村是有才的人，從賈政幫賈雨村謀官，欲請賈雨村給大觀園題對聯等事可以看出，賈政是非常欣賞賈雨村的，同時，賈政也會認為賈雨村是有大前途的人。在賈政看來，多與仕途中人交流，交流一些仕途經濟之類的經驗，是有利於寶玉成長的，所以在賈雨村過府拜訪的時候，賈政要寶玉相陪。一方面，可以增加寶玉的見識；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培養寶玉人脈之意。而寶玉的表現，則將賈政的願望踩到了泥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賈政之氣，可以想像。

其二，賈政是一個古板的人，與賈赦、賈珍之流不同，賈政更喜歡和清客文人交往，全書未見賈政有何風流跡象。作為一個嚴以待己的，以禮自守的人，賈政自然對結交優伶等事極為厭惡。在賈政看來，賈寶玉也是必須要秉承自己的價值判斷來對待此種人物。在賈政的認知中，賈寶玉以往之錯大多基於不好讀書，或者喜在內幃廝混。而琪官之事突破了賈政對賈寶玉的認識，賈寶玉竟然與優伶攪在了一起，這在賈政看來就不是一件小事。更讓賈政反感與擔憂的是，此事竟然涉及忠順王府，這就對賈府有了威脅，問題就更為嚴重了。

其三，淫辱母婢，導致婢女跳井死亡。僅此一點，就可從三個方面來看：首先寶玉犯了「淫」字；其次寶玉是不孝的，第六十三回中林之孝家的說：「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而此時，寶玉是導致了王夫人屋裡的丫環丟失性命,這便是十足的不孝；再次，世族之家是非常在意名聲的，金釧跳井，導致賈府失去了「寬柔以待下人」的名聲。這三點是賈政所不能接受的。

仔細品味這「三氣」，當可感覺出賈政對寶玉的失望、生氣與挫敗感。此三事累積在一起，寶玉就只能挨打了。

小結

賈政一心想將寶玉導入所謂正規，但是從前三十二回看，賈政是失敗的。相對於賈政的要求來說，賈寶玉是冥頑不靈的，而且所犯錯誤也是越來越大，後果也越來越嚴重。作為一個從小接受父親棍棒教育的兒子，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望子成龍的父親，在面對寶玉表現出來的種種問題的時候，賈政束手無策，只能一怒之下，拿起了棍棒。

而引發這次衝突的最核心問題，是父子二人價值觀的不同。寶玉挨打，實際是兩種價值觀的矛盾與衝突。曹雪芹借這種衝突，深化了《紅樓夢》的思想性，也與人了更多思考。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突破了以利益引發衝突的寫法，轉而以人之價值觀的衝突來引發事件，推進故事的發展，此是一偉大創造。

為避免與前幾位老師重複，筆者選擇將寶玉挨打一文，放在挨打的必然性與偶然性上來進行分析。所剩時間太短，此文未經沉澱，淺薄之處難免。敬請讀者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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