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河村的老人◆高文德

最新 06-18

作者簡介

高文德，男，大專文化，1973年6月10日生，陝西千陽縣人。本人於1993年在《陝西日報》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至今在報刊及網路平台發表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數十篇。

千河村的老人

（一）

天上正泛著魚肚白，千河村的多福老人就醒來了。

自從昨天早上醫院通知他，要麼岀院要麼轉院，他的精神就一下子散了。多福老人感到頭昏昏沉沉地，心亂如麻，但他還是強忍著胃痛，選擇了岀院。女兒翠英哭著要送他轉院，他硬是沒聽。

多福老人是女兒和女婿雇了一輛小麵包車送回家的。車子一直開到大門口，女兒和女婿將他攙扶著下了車，他腿竟軟得差點站不住。紅漆大門，以及這座院子里的磚房，都是他一手蓋成的。此時，他卻感到這個家是那麼陌生，雖說在醫院裡住了不到一個月，卻如同隔了數年。只有院子里的一樹櫻花，開得正艷，引來許多蜂兒縈繞，才有了一點生氣。

一進門，多福老人又睡下了，炕是熱的。熱炕是女兒在醫院陪他時抽空回家燒好的。清明已過，天氣轉暖，但女兒曉得父親身子骨弱，怕涼。女婿在外邊拾掇著凌亂的院子。女兒給父親蓋好棉被，邊整理屋子邊說：

「爹爹，水壺裡水是我燒好的，杯子里也倒上了，您只管歇著，晌午飯我到時送過來。大門我鎖上，免得讓風吹開。」

「嗯。」

多福老人答應了一聲。他想說啥但欲言又止，女兒是這個世上最疼他的人了。女兒翠英嫁在本村，初時，因為女兒女婿倆口子老實巴交，日子也過得緊，多福老人一直幫著她倆，家裡的油、面、菜，他常背過兒子和兒媳，暗裡給女兒周濟著；後來，女兒一家日子富裕了，又常給他送這送那，女婿亦記著岳父的好，對他很是孝敬。

晌午，女兒端來熱飯，多福老人只喝了幾口湯。胃痛得他喘氣，飯吃多人也受不了。

夜裡，多福老人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覺。燈亮著，他覺得刺眼，關了燈，又忍受不了這夜的黑。於是，他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白的房頂。

多福老人想起了他小時侯。解放那年，他正好八歲，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村子裡過，他和夥伴們追前攆後，看著軍人們背著槍，他也尋來一根棍子扛在肩上。一個老兵說要帶他去打仗，他信以為真，還跑回家裡哭著嚷著，要父母同意他去。五八年，他十八歲上成家，正好趕上三年大饑荒，人都沒糧吃，他餓得面黃肌瘦。那年月，女兒出生，接著又有了兒子。家裡吃的飯，大多是能照岀人影的面水湯，碗里有個面丁兒，都餵給了倆個娃娃。文化大革命，他喊過那一句頂一萬句的口號。先是跟著批鬥別人，後來又被別人批鬥，由狂熱分子變成受害者。有的人被整殘廢了，有的人被整死了，而大家醒悟的時侯，那場動亂也偃旗息鼓了。最讓他高興的，是土地聯產承包到戶，四十多歲的他，有了自己的耕地和牛，他那時有使不完的力氣。倆個老人先後去世，他和妻子沒黑沒明地干，家裡很快吃穿不愁，還年年有餘了。女兒岀嫁，兒子成家，大家從溝畔的窯洞搬遷至平川，改革開放讓庄稼人過上了好日子。

不知不覺，自己卻老了，但他身體硬朗，從沒害過大病。五年前老伴去世，他才感受到世事滄桑，歲月如梭。從那時起，他背也開始駝了。過完年，他總感到肚子一直疼，不舒服，但他從未告訴給兒女們，一是怕給女兒添麻煩，二是兒子又不在家，說也無用。可就在二十天前，他突然肚子痛得直打滾，豆大的汗珠往下掉。鄰家人發現，趕忙去喚來女兒。女兒女婿將他送去醫院一檢查，才知是胃癌，已到晚期。多福老人經歷了一輩子的世事，他思忖著，七十三歲的他，怕是邁不過這個坎了。

雞叫頭遍時，多福老人才眯糊了一會兒，但仍睡不實。

（二）

千河村的早晨，清新氣爽。多福老人拄著拐杖，吃力地走岀家門，巷道里還不見一個人影。貴財家的幾隻雞剛下架，在巷道口拍打著翅膀，一隻狗兒跑過來，那幾隻雞又從自家大門鑽了進去。

「唉，現在的人真是舒坦，天大亮了，都還睡大覺。」

多福老人一邊感嘆著，一邊向前挪著步子，他要去村子的磨菇台上轉轉。磨菇台是村口一個很大的土台，大躍進時期，為了防止千河發大水淹毀村子，集全村勞力用土堆起來的，後來成了孩子們喜歡玩耍和最快樂的地方。當多福老人走到磨菇台頂，已累得汗流夾背，氣喘吁吁，而太陽也岀來了。

站在磨菇台上，便可極目遠望，村子的面貌一覽無餘：巍峨綿延的清涼山腳下，一排排磚房，一條條巷道，那綠葉大樹，通村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以及裊裊炊煙，雞鳴狗叫；村子旁邊，則是從西往東潺潺流淌的千河水，它象一隻白龍，又象一條玉帶。這一切，在早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美麗。千河水流經了多少年，他並不知曉，但他清楚地記得，以前人們都住在溝畔的窯洞，像原始人一樣。曾經吃過大鍋飯，參加著集體勞動，過的是一窮二白的日子。要不是國家有了好政策，哪有現在美如圖畫的新農村？

「人在世上，就象做了一場夢！」

多福老人又感嘆起來。眼前的一切，他看不了多久了，他深知自己是有今個沒明天的人了，人生數十年如一日啊！

「我的爹娘又在哪裡呢？」

多福老人突然想起生他養他的父母。他極目向村後望去，那兒便是去世了幾代村人的墳地，有幾座墳塋，他還遠遠地看見了呢。

「過幾天，我要去墳地一趟，給先人燒個紙！」

多福老人喃喃自語道。

「爹――吃飯哩！」

女兒翠英在磨菇台下的一聲喊叫，打斷了多福老人的思緒，他抬頭一看，太陽有一杆子高了。

「爹，你身子累成這樣，還上這麼高的地方，累壞了咋辦？」

女兒嗔怪著說。她攙扶著父親，慢慢地走下磨菇台。

父女倆到了巷口，恰好碰見了貴財。貴財比多福老人小十歲，卻和多福老人是忘年交。早在貴財穿開檔褲的時侯，就經常跟在多福老人屁股後面。村裡人都說貴財是多福的影子，倆人亦自小投緣，親如兄弟。而多福在大集體年代當隊長時，總照顧著貴財，貴財到現在都沒忘多福過去對他的好處。多福老人住院的二十天里，親戚晚輩們只看望過多福老人一次，而貴財來看望過他三回。

看見多福老人，貴財迎上前說：

「多福哥，我知道你昨個出院了，昨晚想來看你，怕你太累，沒敢驚擾。」

人在病中有一聲問侯，勝過良藥。多福老人眼睛濕濕地，他說：

「貴財兄弟，看你說哪裡話，你一來，我病都就輕了！」

貴財說他晚上一定來看老哥。

多福老人還是吃不下飯。他不知怎地，一看見飯就想吐，一想吐，胃就越發痛。額頭上又是豆大的汗珠。

女兒難過地哭起來，多福老人卻說：

「娃，你不要難過，我吃了幾十年飯了，這是閻王爺要收我的戶口哩，到了這把年紀，誰也逃不過的。」

聽了父親的話，女兒越發難過。她說：

「我昨晚給弟弟把電話打通了，他很忙，他說有時間就回來看爹爹。」

「嗯。」

多福老人只是應了一聲。他心裡想，兒子不可能回來看他。

（三）

晚上，貴財來看望了多福老人。

貴財是天黑前就來的，他知道來遲了，翠英一走，門就叫不開。儘管多福老人身子很虛弱，說話氣喘得厲害，但他和這個幾十年的兄弟在一塊，便精神了許多。

倆個老人都在嘆息，人為什麼這麼快就老了呢？

他倆更嘆息世風日下，兒子不孝敬老人，難道他們是石頭縫裡蹦岀來的嗎？

末了，多福老人哽咽地說：

「我那兒子，幾年了沒回來過一次，他嘴上說忙，心裡是在記恨我呀！」

貴財勸多福老人不要再生兒子的氣。他說：

「老哥的後人比我那狗東西強，你後人好歹一家在西安生活得保穩，不會找你要錢要糧。我那狗東西，倆個不好好掙錢，成天給我老倆口打主意，象是我老倆口給他們有還不完的債。不怕你老哥笑話，我和老伴的養老保險費都由那狗東西管著。當初給說的媳婦，娶進門也成了仇人，成天拿個手機看不停，嘴裡說不了一句象樣的話。」

「唉，世道變了，養兒防老成了一句空話！」

「人老來難啊！」

倆個老人真是同病相憐。貴財羨慕多福老人有個好女兒，後悔自己當初不如要個女子。多福老人說：

「苦了我的翠英！」

貴財是子時才走的。臨走，貴財從衣襟下面拽出一件疊著的衣服，這是一件深藍色的衣服。他對多福老人說：

「我知道你吃不成東西，就給你帶了件衣裳，你可要穿呀！」

多福老人又流下了淚水。他感激著貴財兄弟的心意。

多福老人的病越發重了。翠英只得請來醫生給父親插上流食管，但流食也不能多輸。

人吃不進去飯，身體很快就跨了。幾天的功夫，多福老人已枯瘦如柴。看著父親成了這個樣子，翠英只有以淚洗面，兩隻眼睛都哭腫了。

是夜，屋外下著冰涼的春雨，女兒和女婿都守候在多福老人身旁。多福老人仍舊直直地看著白白的屋頂，但那屋頂已變得模糊了，胃的巨大疼痛讓他幾度昏迷。冥冥之中，他又想起了兒子。

兒子初中畢業那年，西安的一個廠子招工，給千河村分下來一個指標。而報名者除了兒子，還有村子裡另外一個年輕人。那年，多福是生產隊長，讓自己兒子去城市當工人是很容易的事情。那個年輕人的父親卻在文革中被批鬥致殘，多福老人硬是把指標讓給了那個年輕人。因此，兒子記恨了多福老人這麼多年。多福老人沒想到他一手拉扯大的兒子、孫子以及娶進門的兒媳，他們都去了西安，寧願在西安城裡靠打工生活，也不回千河村，更不要說回來看他或是給他打個電話了。

而讓多福老人更沒有想到的是，他最後全靠了這個女兒，女兒成了給他送終的人。小時侯，女兒為了照看兒子，幫家裡人幹活，沒念過書，也沒識下字。但女兒卻沒有絲毫怨恨，反而回報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多福老人流下了兩顆冰涼的淚珠。

屋外，雨下得更緊了……

幾天後，千河村響起了嗩吶聲，高高懸掛的望墓紙在風中擺動著。多福老人的兒子回家奔喪，他帶回來了媳婦和他的兒子。孝子們迎獻飯的時候，哭聲最響的，不是多福老人的兒子，卻是多福老人的女兒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