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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患癌家庭的痛與愛:父親沒有離開,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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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楊抒懷的父親。

2015年7月22日,我永遠地失去了父親;2016年年底,女兒的出生讓我成為了父親。兩年間,生命在我的生活中各自來去,癌症奪走了父親,讓我對死亡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女兒的降臨讓我體驗到身為人父的責任與擔當。我更理解父親的時候,他卻已不在人世。我開始整理父親留下的東西,在遺物中重述父親的一生。對我而言,這是一次對父親遲來的親近,和對自己小小的救贖。

我是一個沒有了父親的人

攝影/楊抒懷

撰文/楊抒情

編輯/迦沐梓

冰冷物件背後是對生的渴望

消化科,28床,父親的手環。每天,父親手上都要帶個病人手環,上面寫著患者的信息。這根手環如同一個沉重的枷鎖,將父親與正常人區分開來。走在路上,父親總會把它往衣袖裡面藏。

因為患有糖尿病,父親每天都要控制飲食和糖分攝取,甜的東西不能吃,米飯只能吃一小碗,肉也不能大口吃。每次家人都會在醫院買針頭和胰島素,在家時父親總是低著頭,捏起肚皮上的一層肉,在離肚臍三指的距離進行注射。後來,家裡人也學會了注射。

編號908490,這是父親在湘雅附二醫院的住院編號,也是他火化後唯一存留的有DNA的物品。最初,父親在老家被查出疑似有腫瘤,家人始終不相信,便帶著父親到樟樹、長沙做了病理切片,直到看見病曆本上寫著刺眼的「食管Ca」(食管癌),我們最後一絲的僥倖也落了空。但當時父親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手術,我們最後選擇了放療。

父親放療用的衣罩,醫生會在第一次的放療前把它做好。患者躺在放療室,醫生拿著模型,將它按在患者身上完全貼合,直到模型塑型。一個人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在這是都被裹挾在一個小小的模型里。

醫生給父親做了食管支架,這是一根維持生命的通道,父親每天從嘴裡吃的東西都將通過這個管道,把營養輸送到身體里。父親放療後腫瘤並沒有縮小,還引起了一系列的併發症,每天胸口都隱隱作痛,連喝粥都變得難以下咽。後來腫瘤擠壓了支架,新的支架又被植入。

幾次化療後,父親瘦得只剩骨頭,每天胸悶喘不上氣,需要戴上氧氣罩輔助呼吸。戴著氧氣罩的父親額頭像個乾癟的橘子皮,眼睛也耷拉下來,和年輕再也沾不上邊,更準確地來說,離死亡越來越近。父親用自己的皮囊活著,戴著面罩拒絕死神,也是為了活著。

這是父親遺留下來的貼身物件,他臨終前穿的衣服,上面依然留有父親的氣息,這讓我們每次摸到它,都覺得他還在。有人會說,這是迷信,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寄託。

我的父親

年輕時的父親很帥,光潔的額頭下有一雙有神的眼睛。他在家裡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在家務農。原本父親也該按部就班地延續下去,但有一天他拿著鋤頭在地里勞作,聽到別人說「就這點出息」,好面子的父親氣不過,丟下鋤頭讀了書。他要離開這座小村莊,走到外面去。那時候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幾十年後的自己會患上癌症。

一個病曆本

父親年輕時是村裡有文化的人,1980年中專畢業後被分配到臨江鎮姜璜中學,成為一名人民教師;1985年被調到臨江鄉文教組。和爺爺一樣,父親當了十幾年的語文老師,教案里整整齊齊地寫著每一課的重點和講解。

父親一輩子寫了很多字,改變了很多學生的命運。然而,他的命運,卻被醫生寫的病曆本改變。

二胡、魚鉤、照相機和輪椅

父親

父親是個才子,不打牌不賭博也不愛出去交際。年輕時讀書、寫文章、拉二胡、釣魚、攝影、吹口琴,一切都符合那個時代對於文青的期待。

這是放療十次後的父親,人已經變成了皮包骨,臉上慘白沒有一絲血色,下床活動要人抱著,出去散步也要用輪椅。父親的愛好擱淺了,他已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

父親,母親

父親和母親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以前聽人說父親的眼光很挑,以他當時的條件很多人都想嫁給他,他卻選中了母親。不過他們從不提起這段往事。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獨立有主見,說話做事乾淨利落,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張羅;而父親在我的印象中嚴肅、不苟言笑,還有幾分書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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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總會因為生活的小事而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倆人脾氣倔,總要爭個輸贏不讓步,上一秒還在吃飯,下一秒就開始拍桌子摔碗。可爭吵打架幾十年,最後還是母親守護在父親床前,直至最後一刻。

母親在省會南昌陪父親治病時留下的字條(左)。那段時間,母親陪父親輾轉各大醫院,四次簽下病危通知書。除了癌症,父親還患有肝硬化、糖尿病。他在放療期間又犯了一次肝昏迷,這是他剛被搶救過來後進行輸液調理(右)。母親一直在旁邊喊他,可他聽不見。每天,母親守護在病床前,一日三餐、取葯、守夜、清理大小便......臨終前,父親流了淚,「跟你母親發了很多脾氣,讓她受了很多委屈,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母親。她是個好女人」。

父親最後被葬在了爺爺奶奶的墓旁邊,周圍是黃土花生地。清明、冬至、中元節,母親會提著一大袋紙錢、紮好的「金銀珠寶」,還有父親生前最愛的酒去看他,上墳時總會把他走後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你兒子兒媳給你添了個孫女,女兒工作也還順利,你在那邊不要挂念,要多保佑我們;不要省吃儉用,錢不夠花了要告訴我;等哪天我老了,你要把我收了去…….」那一天,看著母親的背影出現在山上,突然覺得天地好大,母親一個人好渺小、好孤獨。

家的意義

臨江鎮古城路10號,這是我們家住了近20年的老房子,一幢三層高的小樓房。房子是1987年父母親舉債建的,鐵門早已生鏽。一樓是客廳、廚房和書房,二樓是三間卧室,三樓是父母的小花園。就是在這個房子里,裝滿了我和家人一起吃飯、看電視的時光;裝滿了夏天躲書房看書、吃冰棍的涼意;裝滿了檯燈下做家庭作業的身影和停電時在樓頂打地鋪、數著繁星睡著的樂趣……離開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夜空。

這塊牌匾是當時從不管家裡事的父親親自挑選,掛在新家的客廳,上面寫著很常見的「家和萬事興」,這是他的願望。

父親的遺像擺在客廳,每次回老家吃飯,我們都要給他添上一碗。這是規矩,生前如此,死後亦然。不記得在哪裡看過一句話,「人不過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所有人在安慰別人時,總會告訴你,「忘掉那些痛苦的事情,時間會治癒一切」。在父親走後的兩年時間裡,我們努力嘗試著忘記。可不得不承認,一場癌症不僅帶走了父親,也把痛苦和思念永久地刻進我們的人生。

父與子

父親走後一年,老婆給家裡添了個女娃。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父親在該有多好。這是他生前唯一的遺憾。當我抱著娃娃,突然明白了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和壓力。

他走了,不會再回來

2015年7月22日清晨5:50左右,我仍在睡夢中,枕邊的手機響了。看見是哥哥的號碼,心裡咯噔一下,但仍抱著一絲僥倖。

「喂,爸走了,你回來吧。」

「好。」

說完我掛了電話,打電話的是嫂子。半天,我的腦子有點懵,忘記了哭,能想到的只有回去。我穿衣,想著如何安排好洋子,5分鐘收拾好東西,卻發現狗糧沒了。清晨我跑過好幾條街,才在麥德龍的一個角落裡找到。回來後,癱坐在沙發上,才想起來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蹲下身抱起洋子。

「洋子,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洋子和平時一樣興奮地看著我,伸長脖子舔著我的臉。在關門的時候,她可憐地望著我,我不忍心。關上門。

我不能讓一隻狗明白一個人的無助。

一路上,公交、地鐵、高鐵、火車、汽車,輾轉到下午才到家。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竟是如此之長。除了哭除了回憶,我再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列車外的景物在後退,從前的記憶全部湧上,從未如此清晰過。周圍的人看著我不知所措,好心的鄰座抽了紙巾遞過來。我知道,一個淚流滿面的人,足以讓他們覺得好奇,又可憐。

近鄉情怯。

走回家門口的巷子,遠遠地看見表姐和表妹站在門口,我知道我是綳不住了。她們看了我一眼,交換了眼神便再也沒說話。屋裡坐著親戚,母親坐在一旁,眼睛又紅又腫。

父親的冰棺放在隔壁屋內,我踉蹌著跑到靈堂前,憋了一天的情緒一下子找到了宣洩口。我跪著,心中滿是愧疚和悔恨,沒人知道我為什麼要歇斯底里地喊叫。我扒開冰棺上蓋著的棉被,我想看看我的爸爸,卻只能看到一層厚厚的霧氣,我使勁地擦著冰棺,卻還是看不見我的爸爸。我狠狠地捶著冰棺,又緊緊地抱著冰棺,以為這樣就算是抱住了我親愛的爸爸,然後倒了下去。聽到我的哭聲,哥哥跑過來拽我起來。可我怎麼能起得來,爸,女兒不孝!

父親的最後一面,我沒有見著,這是我一輩子的痛,我恨自己一輩子。

7月28日,是我的生日,也是父親的遺體告別式。我看見了被冰凍的父親,化了妝一臉平靜。母親告訴我,父親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很安詳。鎮上離市裡的火葬場有1個多小時路程,我和哥嫂坐在靈車上,守著父親的遺體。我的手放在父親的頭上,摸著父親的額頭、鼻子、嘴巴和手,一片冰涼。哥哥坐在對面,低著頭落淚。父親被拉到火葬場時,我用盡全身力氣拽著小車不放,我嚎叫著,我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希望躺在小車上的人是我。哥哥抱著我說,妹妹,你要學會堅強!

我不要!我不要堅強,我不要長大,我只要我的爸爸能回來,我什麼都不要!!!

噼噼啪啪燒了不知道多久,哥哥捧著一盒骨灰出來。

「爸,我和妹妹帶你回家。」

18日陪父親從長沙回老家,父親的心情特別好,躺在救護車上3個多小時,到家後精神也很好。那天,父親主動提出要吃米飯,這該是半年多來,吃的第一次米飯。母親和家人都很開心,包括我。看,醫生就是嚇唬人,我的爸爸好著呢。我就一直這麼以為,我以為父親不會像醫生說的那麼病危,因為父親的狀態似乎比以前要好。

19日我趕回長沙上班,哥嫂留在家中陪著照顧,我們說好每周輪流回來照顧父親。20日晚上,我打電話給母親問及情況,母親說醫生告訴我們,父親的情況不好,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也只是聽聽,心想不會的,父親在家有母親有親戚和醫生的照料,心態好慢慢地都會好起來的。

我也曾絕望過,在2014年夏天父親反覆犯病進醫院,醫生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你爸爸最多還有兩三年」時;在14年秋末,父親被診斷出食管癌時;在兩百多個守在父親床邊,整宿整宿睡不著,聽著父親半夜喊痛時;在半夜醫院的樓道,聽著隔了七八個房間傳出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時;在ICU門口,看見一對夫妻眼神里透露出的無助和冰冷時......

醫院是另一個世界般的存在,它迎接生命,給人希望;有時又送走生命,給人絕望。看的絕望多了,生活里的很多事情變得絲毫不值一提,看的希望多了,也慢慢開始樂觀起來。父親一次又一次從鬼門關前被拉回,逃過了那麼多次「詛咒」,這一次也一定可以。

在最壞的結果真正來臨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覺得這是最後一次。

每一次病痛襲來,父親的眉頭總是皺得很深很深,臉上扭曲嘖嘖喊痛。父親很依賴我,總是讓我坐在旁邊陪他,幫他撓手心,拍拍背,這樣總能讓他舒服一些。痛得厲害時總對我說「這一次我過不去了,總是會死的」。我只能告訴父親「爸,你上次也這麼說,到現在還沒發生,所以這次你這樣說也是沒用的」。父親總能被我這樣的言語說到無言,然後眼睛裡會露出慾望,活下去的慾望。

這不只是在安慰父親,也是在麻痹自己,我不能想像沒有了父親的生活。我偷偷暗示自己,父親不會有事的,再活七八年也是沒問題的。

我漸漸相信了自己的謊言,所以這一次,當舅舅和小姨夫來長沙時,父親特別開心,反感熱鬧和人際交往的他第一次主動說了好多話。

那天晚上,我下班到醫院探望父親。他們都出去吃飯了,病房裡只剩下我倆。我坐在病床前,拉著父親的手,一點一點剝下父親手上的死皮。父親笑了,說特別舒服。父親破天荒地拉著我的手不放,給我撓手心,幫我拍拍背。我就這樣趴在床前,任由父親寵溺地摸著我的頭。

從小我就懼怕父親的不苟言笑和威嚴的沉默,但母親常告訴我父親最愛的是我。哥哥常被父親揍,而對我只有輕聲細語和耐心。

父親又開始說「女兒啊,你爸這次是真的熬不過去了......」 還沒等他講完,我連忙打斷,「你又來,半年前你就和我說過,還不是熬到了現在,你看,你今天居然能說話了,這就是在變好啊。」那天嗓子沙啞了半年多的父親破天荒地開口說了話。

「我知道的,這次說什麼爸爸都熬不過去了,你以後要好好工作,好好照顧家人,還有你媽。」

「我不要......」

這句話,竟成了父親給我的遺言。

嗯,我是一個沒有了父親的人。

(本文出自楊抒懷《癌症降臨的家庭》,由穀雨計劃提供創作支持。楊抒懷,晨報周刊首席記者,亞洲十佳先鋒攝影師,中國十佳攝影記者、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新聞獎、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年度最佳新聞照片獎得主。)

停下來,和父母說說話

或許在你未曾關注的時日,母親眼角新添了皺紋,父親頭上長滿了白髮,他們的身體早已不再硬朗,體態漸孱弱,步履漸蹣跚。不妨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和他們聊聊天,記錄下他們的點滴。這一切,值得被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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