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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閣墓誌︱沉默的墓誌,滾滾的洪流

元渠姨墓誌現藏於河北正定縣墨香閣。墓誌形製為正方形,邊長約44厘米。志文22行,滿行20字,隸書書寫。志曰「故齊左丞相平原王元妃墓志銘」,又說「娉於段氏」,可知渠姨為段韶之妻。墓誌出土時間不詳,應該是發掘之後輾轉入墨香閣。志中亦沒有明確說明葬地,但交代了「歸葬舊塋」。段韶之父段榮墓誌出土於河北曲周縣北油村,榮墓誌中亦稱「改葬於鄴城東北一百五十里,斥章城西南三里」,則渠姨墓誌也應出於此地。元渠姨墓誌最早公佈於王其禕《新發現隋元渠姨墓誌跋》(《碑林集刊》2004年第10期)。這篇跋介紹了墓誌信息,但沒有錄文。2007年,王其禕、周曉薇編著的《隋代墓志銘匯考》由線裝書局出版,書中收錄了這方墓誌,有錄文。筆者根據墓誌拓片,參考《隋代墓志銘匯考》,錄文如下:

大妃諱渠姨,河南洛陽人也。即魏照成皇帝/玄之孫,定州使君蒲仁之元女。長灡與浴日徂遠,層構/與極天比峻。南宮滿其故事,東觀煥其餘美。妃稟/華蘭畹,分秀朱庭,凝質自然,柔姿且韻。年十有七,娉/於段氏。既而作合君子,和如琴瑟,蘋藻成德,綺練增/華。豈止女則嬪儀之間,習禮聞詩而已?既而驎趾著/美,珪璋特秀,溫其誘訓,教以義方。故得冠冕二京,羽/儀一代。縉紳資其領袖,月旦以之標榜。方當終美長/世,貽範後昆,而閱水不休,徂光奄謝。以大隋開皇十/七年歲次丁巳終於長安,春秋八十有二。以開皇十/八年歲次戊午正月十八日歸葬舊塋。地久天長,山/空海化,若不勒銘泉隧,無以永播芳塵。其銘曰:

淑光之精,咸池炳靈,芬芳間出,秀祉羅生。惟祖及父,/乃公且卿,誕茲懿淑,寔擬娥英。其一如彼珪璧,譬斯蘭/芷,學盡嬪風,言成女史。鉛華不御,徽猷自己,居高不/危,慎終如始。其二依此之從,諧斯二族,窈窕容止,紛綸/器局。播以椒蘭,成此姻穆,上壽未盡,逝川從速。其三去此/城邑,適彼松楊,風雲悽斷,原隰悲涼。卜山多險,窮/隧余香,永言終世,空悲夜長。其四

元渠姨在史書中沒有留下名字,「渠」字作為女性名字也不太常見,是否本作「蕖」,不得而知。她的事迹僅見於《北史》卷一四《后妃》下《段昭儀傳》:

段昭儀,韶妹也。婚夕,韶妻元氏為俗弄女壻法戲文宣,文宣銜之。後因發怒,謂韶曰:「我會殺爾婦!」元氏懼,匿婁太后家,終文宣世不敢出。

這則短短的傳,一半以上筆墨是在描寫元渠姨在段昭儀新婚之夜惹怒高洋以及後來躲避高洋的故事,讓人不禁為之酸鼻。不過從墓誌我們知道這位女性最後以八十二歲高齡壽終,還是有些欣喜和驚訝。

這方墓誌帶給我們的心情不止是驚喜,即便知道了墓誌主人得以壽終,還是有些東西讓讀者的心情重新沉重起來。比如,這方墓誌文字寫得不錯,尤其是後半部分最重要的銘文,然而交代女主人生平的序這一部分卻十分簡陋。首先渠姨父蒲仁,不像是名諱,應該是字或者小名,在史書中找不到痕迹,其定州刺史也許是贈官。其次對夫家的介紹比較簡單,如果不是碑題「左丞相平原王」及「娉於段氏」的字樣,我們更不知道墓主人是誰。再次是墓誌交代女主人的經歷也非常簡單,我們能從中提取的歷史信息也無非是她生於北魏宗室家庭,十七歲嫁給段韶,開皇十七年在長安逝世,享年八十二歲。從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來說,太過簡陋的信息當然不能讓人滿足,不能撐起更深入的研究。然而如果淡化歷史研究的目的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墓誌本身,我們彷彿能感受到它的簡單之中隱隱包含著的辛酸、悲痛與無可奈何。

這是一代名臣段韶的妻子的墓誌,也是一方十分簡單的墓誌,這兩者都是事實。當然,面對這方墓誌,無論是不滿足於其信息之簡陋,還是對女主人歷經滄桑,最後只有這麼一塊十分簡單的墓誌這件事感到同情,都是我們作為後人缺乏足夠信息又難免偏離當事人的立場的情況下的所感所想。女主人生於北魏皇族,然而是已經沒落的皇族,嫁到北齊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卻似乎不能給她本人帶來多少榮耀,反而一度性命堪憂,這些當然是一位無辜的女性在歷史洪流中所無力抗拒也不能逃避的。然而這也只是有限的材料所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歷史是豐富的,這位婦女除了上面說過的還經歷了什麼,在這些事件中她的處境如何,心態怎樣,我們也無從知道。我們所感受的悲傷與同情,她自己又是如何看待的呢?當然筆者也無力回答這個問題。無論如何,藉助這方墓誌,我們仍然可以試圖走近這個人本身。不被問題意識束縛,所做的探究也不再是為了刻意解釋什麼歷史問題,而只是為了了解一個人,一個在傳統的歷史敘述系統下幾乎發不出自己聲音的人,一個曾經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仍然需要被尊重的人。

元渠姨墓誌

志雲渠姨系「魏照成皇帝玄之孫」,書寫有誤,應是「魏昭成皇帝之玄孫」。又雲「定州使君蒲仁之元女」,蒲仁不見史籍。廣陽王淵曾任定州刺史,元淵墓誌雲淵「春秋卌有二,以孝昌二年歲在丙午十月丁卯朔二日戊辰,薨於瀛洲之高陽郡界。」孝昌二年為526年,元淵生年為385年。渠姨卒於開皇十七年(597),享年82歲,則出生於516年,此時元淵31歲。渠姨為蒲仁元女,一般來講蒲仁年齡應比元淵小几歲,不過也不能完全排除蒲仁即是元淵的可能。

渠姨出生於516年,十七歲時是532年。前一年高歡大敗爾朱兆,是年入洛,擁立孝武帝。《北齊書·段韶傳》:韶「建義初,領親信都督。」後來段韶又參與廣阿之戰、鄴城之戰以及後來的韓陵之戰等戰役,可知自從高歡信都起兵,段韶一直以貴臣之子的身份跟隨高歡左右。532年他隨高歡入洛,當年和元渠姨成婚。這顯然是一樁政治婚姻。

翻檢史籍,可知高歡入洛以後,高歡的親族以及高歡集團中不少重要人物或其子弟都和元氏聯姻。如高澄娶北魏孝靜帝妹馮翊長公主,高演娶元蠻之女,又,根據高永樂墓誌,永樂妻系元淵之女。在當時,能和元氏聯姻是很榮耀的,如孫騰曾和封隆之爭北魏京兆王愉之女平原公主(《北齊書·孫騰傳》)。

即便在遷鄴以後,元魏宗室的地位好像並沒有立即一落千丈。如元坦「歷司徒、太尉、太傅,加侍中、太師、錄尚書事、宗正、司州牧……為御史劾奏免官,以王歸第。尋起為特進,出為冀州刺史,專復聚斂。」(《北齊書·元坦傳》)元韶「歷位太尉、侍中、錄尚書、司州牧,進太傅。」(《北齊書·元韶傳》)但是元氏宗室地位下降已經不可避免。形勢在天保年間尤其是天保後期迅速變化。《北齊書·元韶傳》:「文宣帝剃韶鬚髯,加以粉黛,衣婦人服以自隨,曰:『我以彭城為嬪御。』譏元氏微弱,比之婦女。」同傳又曰:「(天保)十年,太史奏云:『今年當除舊布新。』文宣謂韶曰:『漢光武何故中興?』韶曰:『為誅諸劉不盡。』於是乃誅諸元以厭之。遂於五月誅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餘十九家並禁止之。韶幽於京畿地牢,絕食,啖衣袖而死。及七月,大誅元氏,自昭成以下並無遺焉。」史言「昭成以下並無遺焉」,並不確切,如孝昭皇后父元蠻、元文遙以及元永、元景安父子等倖免,而蠻改姓步六孤氏。總之,元氏經此屠殺,如轟然碎地,無可挽回。

元渠姨在高歡入洛之後作為一個政治符號嫁給了段韶。她本人在段家受待遇如何,已無從考證。隨著時局的惡化,她的處境也漸漸變得危機四伏。前引《北史·段昭儀傳》中言渠姨因在高洋成婚時「為俗弄女壻法戲文宣」,得罪了高洋,後來高洋對段韶宣言要殺其妻,渠姨得到婁太后庇護終於免禍。高洋揚言要殺渠姨,不在他和段昭儀成婚當天,或許是在屠殺元氏時。天保年間元氏地位不斷下降,處境由尷尬變得十分危險。元渠姨雖然已經成為十分顯赫的段氏家族的一員,仍不能置身這一針對元氏的變局之外。

高洋死,對元氏的屠殺活動也隨之終止。《北齊書·元韶傳》言「前後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這個數字意味著,至少在鄴城,元氏被屠殺殆盡了。屠殺活動成果顯著,元氏再也對北齊政權構不成威脅,屠殺也可以停止了。同時,後來的皇帝不再像高洋那樣熱衷於瘋狂屠殺,政策也有所轉變。《北齊書》卷五《廢帝紀》載:乾明元年,「詔諸元良口配沒宮內及賜人者,並放免。」以後也不再見到北齊有專門針對元氏的迫害活動,從天保劫難倖存下來的元氏子孫的處境也多少有了改善。儘管如此,之前的屠戮對元氏的影響不僅僅是損失了大量人口,同時還有跌到低谷的社會地位。天保以後,渠姨已經四十多歲,之前的變故可能給她留下很大的創傷,也可能劫後餘生,反而徹悟。後來又經歷了北齊滅亡、楊隋代周的變故,她卻活到了82歲高齡,是不是因為天保年間的變局讓她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並不是什麼歷盡劫難,終得善報?這些史書中不會寫,墓誌里也沒有提到,我們也只能盡量將自己置身於鮮活的歷史場景中,去想像,去猜測。

北齊武平七年(576),北周攻破晉陽,次年周軍入鄴,又獲齊後主及幼主,北齊滅亡。《北齊書·幼主紀》載:「(齊後主、幼主等)為周將尉遲綱所獲。送鄴,周武帝與抗賓主禮,並太后、幼主、諸王俱送長安」。《周書·武帝紀》:建德六年「夏四月乙巳,至自東伐。列齊主於前,其王公等並從」。北齊君臣離開關東,被遷到長安,段氏很顯然也在其中。北齊滅亡了,這個朝代的曾經顯赫的家族與核心人物在新的王朝也不再重要。一個家族脫離了權力核心,一方面意味著失去了許多資源,失去了顯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遠離了漩渦中心激烈的鬥爭,遠離政治動蕩帶來的風險。對於元渠姨來說,似乎更是如此。但是並沒有這麼簡單。

《北齊書·段韶傳》末尾附了段韶子孫的傳記,其中韶第三子德業在北周建德七年參與了高元海反周的活動,被處死。另外,第二子深在入周后拜大將軍、郡公,最後「坐事死」,未言所坐何事。案,北齊滅亡後周武帝很快死去,北周政權不久也被楊堅控制,接著很快就有「楊隋代周」,那麼既然史書說段深入周后「坐事死」,所坐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段德業參與叛亂的事件。段深是段韶第二子,其長兄段懿在北齊時就已死去,那麼到了周滅齊以後,段深與段德業就成為段氏男性中最年長的兩位。段德業參與叛亂,周武帝沒有誅滅段氏全家,只殺掉了比德業更年長的段深以儆效尤。

段深和段德業之死必然給這個家族帶來不小的影響。本來段氏就是北齊勛貴,他們在北周是被防範監視的對象,段深、德業二人的死更會惡化段氏的處境。段深、段德業也許都是元渠姨的兒子,如果是這樣,二人之死對於元渠姨來說不僅僅是失去了兩個家族成員,更是有著失子之痛。元渠姨經歷了魏齊禪代,逃過了天保屠殺,目睹了周滅齊的戰爭,花甲之年又陷入失去親人的悲痛和艱難時局的雙重不幸之中。墓誌雲「冠冕二京,羽儀一代」,並非虛言,但當我們了解了故事的背景,再來讀這一句話,不能不感到諷刺和辛酸。

周滅齊後,為了安撫齊人,尤其是在北齊有地位有影響力的人,很多齊的高官子弟仍被任以官職,授以爵位。《周書·宣帝紀》宣政元年八月詔:「偽齊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聽預選,降二等授官。」從《北齊書》的記載看,這條詔令確實是實行了。如《北齊書·厙狄干傳》附《厙狄士文傳》:厙狄干孫士文,周武帝「授開府儀同三司,隨州刺史。」《段韶傳》記載其子孫多有北周或隋的官爵,故而渠姨墓誌言「冠冕二京」。

大概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入隋以後,北齊勛貴家族受到的猜疑防範會慢慢被淡化,雖然不可能有昔日的輝煌,但是最終安定了下來。起初他們和北齊皇族一起被遷到長安,除了會受到監視之外,還不允許自由遷移。這些到後來都有所改變。如孝昭元皇后在北周晚期被放還山東,文宣李皇后在隋代回到趙郡。渠姨卒於開皇十七年,她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返回山東,而她後來死在了長安,死後才葬回鄴城。應該是因為段氏子弟有一些在各地做官,他們的家族就留在了長安定居,沒有回到鄴城。他們不像趙郡李氏,在鄉里有著深厚的傳統與長期的影響力,段氏的興盛與否完全依託於北齊政權的盛衰。渠姨死後,段氏還是有能力將她的靈柩運回鄴城,並舉行了葬禮,還製作了一方墓誌。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方墓誌,我們才能更多地了解這位在正史中被一筆掠過的女性。然而這方墓誌的疏簡也讓人驚訝。這明明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明明一次又一次時代的變遷也都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但是在墓誌冠冕堂皇的敘述里,這些東西都被隱去了。

藉助這方簡單的墓誌,或許我們真的可以重新審視歷史,重新審視歷史敘述。這方墓誌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可以補傳統史料之闕的新材料,也不僅僅是保留下來了一貫被忽視的女性在歷史中的聲音。沒有寫出來的或許比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更有意義、更真實。墓誌主人曾經有著那樣的地位,不應該只有這麼簡陋的墓誌;她也有著非常豐富甚至驚心動魄的故事,不應該只有這麼簡單的墓誌。可是看似最不應該的事還是發生了。墓誌被隱去的信息也是真實的歷史,甚至比刻在石頭上的更真實,但是因為一些同樣是十分真實的原因,終於篩選出來某種意義上的重要信息,留在了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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