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爸打了個電話。哭了

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跟我爸通了個電話。哭了。正好趕上父親節了，想把這通電話跟大家分享一下。

先交待一下這通電話的背景故事吧。稍微有點啰嗦，別太介意昂。

我在鎮上的醫院長大，單親家庭，跟著我爸。我爸是醫生。那種對病人永遠笑眯眯，輕聲細語的醫生。

我們住在醫院的筒子樓里，隔壁是院長一家。有一天，院長家來了城裡的親戚，送院長兒子一副遊戲棋。裡面畫著黑貓警長從森林警局抓捕一隻耳的線路，投骰子決定前進的步數，進進退退停停。小鎮出身的我，覺得特別高級好玩。

和院長兒子玩了幾局，他一把收起棋盤，說不玩就不玩了，拽得二五八萬似的。

好想玩，我跑去跟我爸哭鬧，他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自己做一副。」

我爸的話突然讓我開了竅。是啊，不就一張線路圖，幾枚棋子嗎？

和我爸合作，我畫了一幅黑貓抓耗子的「棋盤」，我爸拿著鋸子，給我鋸了四個小木方當棋子兒。就這麼一副棋，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早有成就感的事。

這一年我六歲，上小學一年級。我清楚地記得小學入學時我爸用一本老式的花鳥硬面抄寫日記，以我的口吻寫下我生活里的事情。

日記本在爸爸的衣櫃里，我常常偷偷翻出來，讀自己的故事，覺得很過癮。做手工棋的故事，當時就被我爸寫進日記里。隱約記得還有諸如我被評上縣級優秀少先隊員、我害怕打預防針躲進女廁所、我偷了他的錢被挨打然後晚上又賣乖地問他：「爸爸，你不是說會把我每天做的好事壞事都記下來，今天我做的壞事你記沒記呀？我知道錯了，現在也改了，這是好事，你記沒記呀？」……

可惜，我小學二年級轉學到縣城裡，家裡也經歷幾次變故，那本日記本早就不見了。和爸爸一起做的那副棋，當然也不知所終。

但我就是記得非常清楚，那些故事，那本日記，是我和爸爸共同的回憶。

眾所周知，二十多年後，如今的我，當了一名編輯。兩個月前的選題會上，老闆提出要在一本兒童繪本的封面上加點好玩的東西，讓小孩子們讀完書以後，能動手做點有趣的事情。

加點什麼好玩的東西呢？苦思冥想很久，看著那頁攤開的紙，突然我像六歲的那天開了竅：做一副棋！一副簡單、有趣、能幫一個小孩在自己的角落找到樂趣的棋。

團隊里沒人看好：自己設計？這是要拿去賣錢的棋耶，哪有那麼簡單。放在一本書里，骰子怎麼做？棋子怎麼做？

很難嗎？我站在童年時光的記憶里細想，覺得一點都不難。六歲時我就從爸爸那裡獲得靈感做出一副棋，三十歲的我當然可以做出更好的！

兩個星期後，一張遊戲棋盤在我手上完成。我還編了一個支撐遊戲背景的熱血神話，以及一套自認為完善巧妙的遊戲規則。這算是比六歲那副棋，有了一些進步吧！

運氣不錯，遊戲棋的設計得到夥伴們和老闆的認可。很快和兒童繪本結合，成為創意滿滿的新產品，即將上線售賣。童年時的那個夢，再次綻放出美好的花兒。

昨天，產品上線前一天，我特地發了條票圈，分享了那個童年故事，提到了爸爸。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打了電話給我爸——對，就是一開頭我說的那通電話。我交待了一通跨度二十幾年的前情提要之後，電話那端的我爸，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頭了，此刻正和我分隔兩地，各過各的生活。

我說：「爸爸，我設計的新產品今天上線推廣了！」

爸爸說：「恭喜啊！還在忙嗎？快九點了你吃晚飯沒啊？」

我說：「爸爸，我設計的是一副棋耶。你還記得嗎？小時候胡平家裡有一副棋，我也想要，你就陪我動手做了一副。」

爸爸語氣很溫柔：「是嗎，不怎麼記得了。」

我有點失望，追問：「怎麼會不記得呢？當時你還幫我鋸了木方當棋子兒…你想起來了嗎？」

爸爸說：「真不記得了……我早上看你朋友圈了，你說的就是這事嗎？我一點想不起了哎。」

我有點不可置信。這是他曾經寫進日記的事情，我都記得這麼清楚，他怎麼會不記得？

「那我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哪些？」我追問，隱隱有些憂心。

「唔…一些重要的事記得…」爸爸在電話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我突然想起來，兩年前爸爸告訴我他記憶力衰退得厲害，做了腦部CT，有腦萎縮的跡象。腦萎縮。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甚至帶著一種自嘲。他是醫生，身體算是不錯，對於自己的健康狀況總是輕描淡寫，我也就不曾真的放在心上過。

「那你還記得秦老師嗎？」我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老師，對我特別好。，是從前我爸常對我提起的人。

「記得啊。你小學班主任嘛。」

我鬆了一口氣。至少他還記得秦老師這麼遙遠的人物。那他的腦萎縮，應該…沒那麼嚴重吧。

「我現在上街買菜，都還遇見過她。」爸爸繼續說。

「那你還記得秦老師的名字嗎？」我不死心地追問。

「不記得了…你害怕你爸爸失憶嗎？」爸爸抱歉地笑起來。

我握著電話，說不出話來。不敢再問什麼。我怕他講出一些我不敢面對的消息。

「唔，你小時候……」他似乎使勁想了想，說：「我記得有次你從我辦公室偷走我的鑷子，我找了半天找不著，回家你跟我說，你秦老師家缺把鑷子，你偷去送給她了。」

我坐在計程車上，聽著電話，像是再次打開那本遺失已久的日記本，讀到我爸寫下的我的故事，說不出的傷感，眼淚一下就涌了上來。

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懂我的哭點。可能不懂。我運氣一直挺好，能力卻一直平平，又特別容易自我滿足。所以可能沒法細緻感人地描述出在我心裡真實出現過的那些忐忑和傷感。

有一道數學題說，師傅問徒弟，我在你這年紀時你才5歲，但你到我這年紀時，我就71歲了。問徒弟幾歲，師傅幾歲。

我數學差勁，但是這道題里至少我知道，不管如何時移世易，上一代會變老，下一代也會跟著變多老，但兩代之間對視的距離、溫度與關照永遠不會變。師與徒如此，父與子也一樣。

有時候我們被時間裹挾著盲目向前，有時候，我們站在時間的對面，和它對抗拉扯，拼盡全力，想要留下不被遺忘的記憶。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六歲的那個午後，我爸爸陪我在樓頂的小屋裡，大汗淋漓地鋸開木頭，吹走木屑，將一枚邊角嶄新的木塊放到我用心畫出的棋盤上。

而現在我也知道了，在六十歲的爸爸的記憶里，我依然是那個把他的鑷子偷走送給老師的，淘氣又真心的小孩。

▲年輕的我爸。真難過，一張我小時候和他的合影都找不到。但是沒關係，他帥就夠了。

ps.雖然我設計了一副很美的棋。但並沒有要在這裡打廣告的意思。就是這樣。以上。

作者系今日教育優創童書《國學好萌》責任編輯、原創親子桌游「萌俠棋局」設計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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