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里畫外說父親之（三）浪子回頭

黃昏時分，年邁的父親，風燭殘年，視力疲弱，不辨東西，在他心中，卻一直惦念著這個離家在外的兒子。他伸出雙臂，展開寬大的手掌，摟住跪在他面前的孩子，將這個浪子那一顆漂泊的心，穩穩地護在懷中。

跪倒在父親懷中的浪子，衣衫襤褸，風塵僕僕。他撲到在父親膝前的一瞬間，已顧不上鞋子脫落。僅從他的背影觀察，可以想像他見到父親時一副狼狽的模樣。

《浪子回頭》 （1669年） 倫勃朗，布面油畫

這是偉大的荷蘭畫家倫勃朗於1668-1669年間完成的重要作品，就是在1669年的10月4日，倫勃朗離開了人世，享年63歲。

現收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博物館（又名埃爾米塔什博物館）這一幅倫勃朗的珍貴畫作，取材於《聖經》中的一段文字：

耶穌又說：「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對父親說：父親，請你把我應得的家業分給我。父親便把產業分給了兒子們。

過不多久，小兒子收拾起行囊，到遠方遊盪去了。他揮霍盡了所得的資產，正趕上饑荒之年，他別辦法，只得投靠一個人，那人打發他到田裡去放豬。他恨不得拿豬所吃的豆莢充饑。此時，這個浪子終於醒悟過來：我難道要倒在這裡餓死么？不，我要回到父親那裡去。於是，他起身回家，歷盡艱辛，終於來到老父跟前。

這位父親抱住了他的身子。浪子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作你的兒子，把我當作一個僱工吧。父親卻吩咐道：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來給他穿上，把鞋子穿在他腳上，把那肥牛犢牽來宰了。我們可以快樂了，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復生，失而復得的。」

倫勃朗晚年《自畫像》

倫勃朗在晚年，將《聖經》與《福音書》視為創作過程中特殊的靈感源泉，他總能從中挖掘出合適的主題來反映現實中的人與世界。

這段「浪子回頭」的故事，是他精心挑選的主題。他認為這是一個典型的、富有象徵意義的人類經歷，具有永恆的現實教育性。

在這個沒有什麼物品陳設的房間內，空間感的塑造主要依靠亮與暗色調的調節。每個人物從陰影處漸漸顯露出來，給人以無比深邃之感。

整個畫面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憂慮之中。人物的一舉一動定格在此刻，各自內心的緊張情緒瀰漫在整個畫面。

倫勃朗除去任何修飾，專註運用光線與色彩來描繪浪子回頭、向父親祈求寬恕的一瞬間。他在強烈的亮光與昏暗的陰影之中保持了亮色調與暗色調微妙的平衡。這是倫勃朗繪畫上的絕招。

一旁站立的大兒子，並沒有原諒弟弟，冷冷地看著。

這一場景符合《聖經》中的描繪，上面道：「大兒子正在田裡勞作，得知兄弟回來了，父親為他宰了肥牛，十分生氣，不肯進去，父親出來勸他。

他對父親說：我服務你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願意，你並沒有給我一隻羊羔，但你這個兒子，吞盡了你的家產，他一回來，你倒為他宰了肥牛犢。父親對他說：兒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都是你的。只是你這個兄弟是死而復活，失而復得，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

人物的面容是理解這幅畫作內在含義的關鍵。老父親的眼睛已無法看清歸來的兒子。他的臉被室內的光線照亮，這是倫勃朗特意的安排，這是全畫的核心點。

浪子被刻畫成背對父親，加重了父親表情留給觀眾的感人印象。不描繪浪子的正面，倫勃朗有意避開，是為了讓這一形象具有最廣泛的代表性。這個背景代表著所有渴望回歸父母懷抱的兒女。

面前著如此感人的畫面，如此精微的描繪，我常常產生一個疑問：倫勃朗為什麼要在晚年傾全力創作這樣一幅作品？

倫勃朗描繪自己與第一任妻子莎士基亞的快樂生活

也許，《聖經》中的這段故事令倫勃朗回想起自己的從前。想當年，在36歲之前，他也曾積累了數目可觀的財富，但他將財富毫無節制地投入到各項事業中，最後落得一身債務。

晚年，倫勃朗伴著痛苦的哀傷，守著孤獨的歲月，唯有用繪畫平復自己的懊悔，希望在完成的畫作中得到上天的寬恕，故去父母的原諒。

倫勃朗甚至把母親在放在了畫中。

在昏暗卻深邃的陰影中，有一個隱匿起來的老婦，雖然在幽暗中，我們卻可以看到她臉上的笑容。

這笑容表達的並不是居高臨下的寬恕，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在這幅畫中，這個從幽暗中發出的微笑是最明亮的一筆。這真誠的一笑，化解了畫面中原本沉重沉鬱的宗教氣息。也許正是倫勃朗祈求父母寬恕的內心真實寫照。

我們作兒女的，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違背父親的心愿，堅持己見。不管我們的固執是對也好，錯也罷，在父親節這一天，能不能寫一張小卡片，對父親說：「爸爸，那一次，儘管我的堅持是對的，但我不該用那樣的態度對待你，現在請你原諒。」

源遠流長的微波細水匯入生命的活體，一脈相承的最初時日又回到身邊。

《論語·為政》：

子夏問孝，子曰:" 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子夏問:" 怎樣是孝道 ?" 孔子:" 難在作子女的對待父母的神色態度上。若遇有事，由年幼的操勞，有了酒食先讓年老的吃，這就是孝了嗎? "

看了這一章的題目，有些朋友也許會問：怎麼是「畫是畫外說父親之三？一、二在哪裡？」

感謝您的關注，「畫是畫外說父親」一、二寫於一年之前。尤其是「一」，恰恰寫於去年的「父親節」，這是我公眾號發布的第一篇文章。一年了，感謝越來越朋友對我的關注，對我的支持，我將繼續寫下去。

現將第一篇文章摘錄如下：

19世紀的西方繪畫史上，出現了一位無與倫比的超前人物：保羅·塞尚，他被譽為「西方現代藝術之父」。

塞尚生性靦腆，極不善於與人交往，他之所以被眾多大畫家稱為「父親」，完全出於對他藝術上的敬佩之情。這位絕世大畫家形成這樣的性格也許與他的父親密切有關。

塞尚的父親無論在家裡還是在生意場上，都是強勢人物，他是一位真正的富翁，早年靠經營帽子生意，一帆風順，後來把多餘的資金轉投金融業，成了銀行家，他自然希望子承父業。然而，兒子保羅似乎就是為畫畫而生的。儘管從小喜歡畫畫，但是在家鄉念完高中後，塞尚還是順從了父親的心愿，報考了當地的大學法律系，並成功考取。塞尚鬱悶的情緒被母親發現，說出了自己想去巴黎考畫院的心情。經過母子倆兒的苦苦請求，這位嚴厲的父親終於答應了兒子，並且親自陪塞尚前往。其實他心裡早打好了盤算：他相信兒子考不上巴黎的美術學院，到那時，會乖乖地回來，老老實實按照他這個老爸的人生規劃前進。

果不出這位精明父親所料，塞尚被聖蒂安高等美術學院拒絕，他心灰意冷，回到了老家埃克斯。他屈服了，遵從了父親的意願，開始學習會計專業。可是，他的父親發現了兒子在銀行的會計記錄簿上寫道：「在這個小小的櫃檯後面，一個畫家即將誕生，那就是銀行職員塞尚。」這位父親終於明白了兒子的意願，同意他再次回到巴黎，求索自己的人生。

身在家鄉的父親一直記掛著兒子，塞尚於1866年回家看望父母，用自學的繪畫本領為父親畫了一幅珍貴的肖像。

《讀報的父親》塞尚 （1866年）

仔細端詳塞尚這幅創作於27時的作品，不難發現他父親的性格和父子之間的關係。這實在是一幅十分有意思的畫。明明是畫肖像，父親卻不願面對兒子，拿了張報紙作為遮掩，隔斷了父子之間通過繪畫的交流。如此構圖，也許符合兩人當時的心思。面對面觸碰到彼此的目光，實在是父子之間有點「尷尬」的事情。可見，兩人在生活中極少相互說笑。19世紀西方人的父子關係也跟我們中國人一樣吧。父親在孩子面前總要保持一種較為冷淡的神情。除了不習慣直接交流外，父親還不是心甘情願地贊成兒子的人生選擇。"放著好好的銀行業不做，也不願接手制帽廠的生意，卻執迷於"虛無飄渺"的畫畫，真是好煩呀。"這大概就是此畫中父親的心聲。

父親雖然一點也不興奮，但從藝術的眼光看，這幅肖像已顯露出塞尚獨辟奚徑的畫法，預示著日後的獨步天下。首先是結構，既然父親不願面對他，塞尚索性給他這位固執的老爹安排了一種凝重的氛圍。右側是一扇厚實的門，深棕色，長方形，關得嚴嚴實實的，也許暗示父親不易打開的心扉，同時，也與左側沙發扶手在地上投下的暗影呼應，極好地平衡了畫面的明暗。父親其實坐在畫的正中間，由於沙發斜置，在觀看的視覺上產生錯覺，似乎人物也跟著發生了側移。

為了與他手中呈現白色調的報紙形成色彩呼應，塞尚盡量把沙發刷白，尤其是在靠背的頂部，形成了畫中最亮的局部。觀看的目光最容易落到此處，再往下即看到一臉嚴肅的父親。沙發的高靠背也是塞尚的絕妙構思，其實，他在觀看者的眼皮底下，偷偷把椅背加高了。有何憑證？大家只要注意一下牆上那幅小畫就會同意我的看法了。家裡正常掛畫怎麼可能不高於家具呢？一幅畫都不讓人看全了，掛著還有什麼意義呢？其實沙發也挪了地方，原本不應該離房門這麼近，進出多不方便。所以，畫上看似簡單、隨意的一切，全都是畫家精心地布局。

為了不使畫面顯得過於凝重，塞尚用色彩來調節和活躍氣氛。門的中央呈現較亮泛紅色調，沙發布滿了暗紅花飾，雖然被壓制在白色下面，卻隱隱透亮，特別是左下側暗部，鮮艷的幾點紅色在跳動。最美的那道色彩出現在牆上的那幅靜物畫上。確實看不清是什麼，兩個圓圓的東西，身披翠綠色，真是新鮮可愛。塞尚用筆十分利索，刷刷兩下，旋出了鼓脹的體積感。畫框中一半的黑色，反襯著這兩塊「翡翠」熠熠生輝。注意到畫框右邊勾的那道「L」形的白邊了嗎？既體現了透視，又與沙發的白色基調聯繫在了一起。

俗話說，「知父莫如子」，塞尚深深地理解父親的心情，他「戰戰兢兢」地描繪他的神態，真是如心良苦。塞尚知道父親是愛他的，雖然他打翻了父親全部的如意算盤。

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據說塞尚的父親花錢僱人替兒子服兵役。事後，被人告發，憲兵到父親家搜捕塞尚，早已人去樓空。塞尚確實在普法戰爭期間到了英國倫敦，跟他一塊避難的還有莫奈、畢沙羅等人。

1886年，塞尚的父親以近九十的高齡去世，給他留下了兩百萬法郎的遺產。有了這筆巨款，塞尚從此隱居在家鄉，幾乎與世隔絕，全身心地探索他的繪畫世界。

塞尚，這位「西方現代藝術之父」，以自己的不懈努力，達到了藝術史從末有過的一種全新真實，啟迪了後世無數畫家。如果他的父親知道了，應該會扔掉報紙，一展愁眉，上前擁抱一下自己的兒子吧。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為兒女操勞的父親們，祝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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