滣 長篇小說連載 徐婉心

作者簡介：

徐婉心，原名孫曉明，遼寧省昌圖縣人，東北師大文學士，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昌圖一高、鐵嶺縣高中工作，現為瀋陽四中高級教師。2003年在遼寧衛視講課，2007-2008年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已出版小說散文集《一舉風荷》，著有工業題材長篇小說《我來了我看見》，現在正在創作二戰時期遼北科爾沁淪陷區關於漢族、蒙古族、滿族和日本移民故事的農村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滣》，由「中國文化航母」獨家首發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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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滣長篇小說

徐婉心著

第二章第二節

三人同時行動，這讓紅馬非常羨慕，羨慕她們擁有勞動的手。金大姐從水潭邊摳出紅泥，叫千蘭拔些青麻和彎草，她們用這些材料搗築了火盆和花盆，千蘭採擷菊花栽入盆里，然後想起從前的日子在地上堆些東西，金大姐想起老家山崗上的親人。

風起了

帶著草原上的鐮

把皮膚上的溫度

一層層剝離

連同樹葉和脆弱的枝

手臂很持久地痛了

仔仔細細撫摸它

像心疼一個兄弟

沒有改變

那就找來石頭吧

推成兩個大人

他們手拉手

睡在一起仍然相思

我躺在父母中間

淚流滿面

紅馬沒有流淚，當徐家屯的勞力舉著農具向小南屯坡地行進時它的腦海里湧出十幾條河，河水連綿成片像潛伏的影子從招蘇台河逆行而上，如同當初從南山流下又返回源頭。紅馬感到無奈，不自覺地向更遠的北方望去，漠南和漠北的高原已經進入白茫茫的冬季。

即使在冬天紅馬也很少煩躁，今天有些例外，它看見一匹狼正從一個身體跑出來，那是被世界拋棄在絕地垂死掙扎的狼，紅馬想鑽入狼的內心，體驗狼的一切。

孤獨旅者

一個孤獨的逃亡者

披著枯萎的毛髮

在暴風雪席捲天下的時候

走投無路，失去方向

還有多少妄想等待妄想

在藍色的腦海里

它跟一群夥伴躍上山崗

所有悲愴的吼聲

一齊發送給響噹噹的月亮

遙望聖壇的台階

狼赴死廝殺

乾枯的下巴被敵人撞碎

血色殘窗零落著醜陋的牙

一個大部隊合圍過來

將死者和聖鬥士捕獲

多想像風穿過冬天

瘋狂地思念古老的傳說

它每天為大家冒死出獵

奴隸的路終於到了絕路

囚籠里最後一次索要自由

為了尊嚴狼被趕出狼群

背負比死亡和黑夜

還要沉重的罪名

哦，紅馬突然想到那匹狼就在身邊。

百樹用匕首撬動青磚，那些磚堅定地長在樹根之間，有的已被大樹吞噬，天色開始暗淡，百樹執著地想打開洞口。

金大姐用火盆和幻象溫暖兩個孩子和她自己，她從皮箱取出黑色棉大衣叫百樹穿上，給千蘭加了件橘色毛衣，自己又圍條紅色羊絨線圍脖兒，然後她站在大樹下沖著西南雲端里的太陽給出祈禱和擁抱的動作，把收集到的陽光裝進洞里，裡面就呈現出金色的殿堂。

在松油火把的照耀下3人走入洞口，那是一個幽深的山洞，裡面衝出陰冷霉臭的土腥味，四面盤著土台，形似火炕，中間是一個土堆，還殘留著灶台的輪廓。牆角有木質板條和陶片，小心拂拭，也能依稀想見原始的彩色圖案，這裡曾經住著一戶遠古人家，招待過一群有故事的人類。

百樹將木墩、蒲草墊子、火盆和花盆搬進來猶豫許久終於打斷金大姐的思緒，說，媽媽，我可不可以在這裡點火用煙熏盡裡邊的細菌病毒？

千蘭縮緊肩膀，拍打著胸口說，怕，怕怕。

金氏在黑暗處被打斷很是不悅，她的腦袋裡聽到了宋遼的蟋蟀抱琴演奏，金元的青蛙吹鼓而歌，她還幻出一個婦人和一群孩子的起居畫面，那個遠征塞外的男子正在歇戰的寒夜想念窯洞里的親人，想念像月亮一樣皎潔的容顏，像草原一樣寧靜的胸懷，她的兩根黑而粗的長辮永遠是初見時的青澀麗影，她來到他的面前，在他的微風吹拂下世界變成馬蘭花的海，他們的孩子在海里閃動著機靈的明眸，每天都現出歡快懂事的模樣，男孩子模擬父親的聲音叮囑母親千萬不要忘記開心，可是她一想到遠方的渾厚金質的嗓音與充滿魔力的歌聲就停下手中的活久久想念，於是整個南山和草原全部塞滿契丹男子蒼涼悠遠的情歌。她剛一轉身，男人的歌聲和山樣的脊樑在戰火中全部熄滅，他們所建的帝國只留下一個符號，被許多國家的語言所記念，俄語稱中國kitai契丹，蒙古語稱中國hiatad契丹，後來，再後來，那些契丹人到哪裡去了？

金氏先前看過許多來自樹榦的嫵媚的眼睛，那些遠去的人把手中秀美的山川、鳥獸、蟲魚以及向上流淌的眼淚和遺憾全部藏在樹上，楓樹、樺樹、楊樹，數不盡，看不夠，那單足獨眼長著翅膀的小烏龜在歷史的天空里飛翔，此畫只需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金氏後悔扔了照相機，要不她會讓以後的人看到驚動她靈魂的嘉樹奇景。

她回到現實里，說，什麼都不要動，這是契丹人的家，按東洋的規矩到別人家裡進來啥樣出來啥樣，如果暫時借宿的話，只要敬放一部《聖經》就成，無論天堂還是地獄唯基督為聖為大。有可能我的身上流有契丹人的血，我們強大過，比你們日本。她想到兩個孩子身上未必有同樣的血液，有的話也微乎其微，她又不想攪擾孩子們的稚嫩之心就把最後的話省了。

強大而飽滿的風灌進山洞，百樹用青麻繩將長方形卡其色防雨帆布捆紮在洞口的兩棵樹上，以擋住突如其來的暴風雨，然後大家點火取暖，持久地想著拐角的土崖，每顆飢餓的心都像撞鹿一樣激動。

金大姐沉浸在紅色的光里，腦袋裡有一張圖紙已在書桌上鋪開，她就地取來山水和樹木在橙色的崖面上開了一個春天的門和四扇夏天的格子窗，南面牆和西面牆都有， 她們管這去處叫隨廬。

一個客廳三個卧室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要有一個用來洗浴的日本式鍋爐和大肚浴缸。千蘭和百樹想到美麗的隨廬嘴角不禁彎出一絲笑影。

暴雨從山上滾下來，在洞外形成瀑布，整個南山響起風水之聲，似奉天城街市上繁華的燈盞和汽車賓士的長調。

紅馬獨自站在雷霆雨電之下接受天地的深層鑄造，它的周圍也就是隨廬附近環繞了許多土坎，從山下上來的庄稼人跑到形似佛龕的土閣子避雨。有人可憐紅馬，開始罵罵咧咧，馬拉個巴子的，這家人也忒狠心了，人進洞了，把馬擱外頭，也不怕馬被雷霹嘍。

那個洞是死人的家，所謂的歷史就是死去的人和事。咱們這兒沒一個人動用一塊磚，怕不吉利。

歷史，死亡，陰間，顏色都是黑的，要多冷有多冷，她們在墳墓裡面。

我對高句麗沒有感覺，好壞都沒有。可是契丹耶律阿保機死後重新啟動了活人殉葬制，明朝皇帝殉葬在宮女活著的時候灌注大量水銀，這叫後人拿什麼尊重歷史？要尊重就尊重漢武帝，他廢除了活人殉葬制。徐天朕強把怒火壓進心裡。

年長的人說，殺人的話莫談為好。剛才是誰要把馬送洞了？沒見識是吧？草原上萬馬奔騰沒山洞沒房子要哪擱馬？

又一個說，畜生就這玩意。

畜生?紅馬心裡咯噔一下，又聽一個中年人說，牧區和農區也有牛羊被霹死的，沒聽說馬也會。

因為馬不長犄角。

人也不長犄角。雨天樹也著過火也死過人。

有人呵斥讓大家趕緊閉嘴。

雨一停咱們就行動是不是?有人問。看，有人頂雨過去了。

朝隨廬山洞過去的有3股，從小南屯來的有3個人， 披著藍色風衣的12歲少年徐天牛背著古色木箱趕在頭裡。緊隨其後的是小南屯18歲的滿洲國國高學生王光樺，他帶著鐵鍬和泥板。再後是徐家屯的貨郎袁老大，他很難把拉著從韓州城運來的鍋碗瓢盆的驢車再往前推上一步。

從山上下來一股，一個瘦高的穿黑色蒲草蓑衣戴黑色草帽的男子，提拎一個封蓋洋桶，挎兜里裝個黑貓，那好事的貓閃著綠色的星眼，已掩飾不住興奮的情緒。

第三股徐桂箏徐桂陶姐妹先放下不提，單說徐六先生拎的桶，他在山裡煮了一頓小米飯和5個野鴨蛋，燒了土豆倭瓜湯，突然天上落了一隻鴿子，他取下紙條，只認識「徐天」兩個字就斷定與他有關，他跑過兩個山坡請教山裡的白狐丈人才知曉大致意思，回來飯菜都糊了，他趕忙加了水熬成多彩的湯飯，一路罵著天氣跑出來，樹林里留下一片糊塗粥味兒。

徐六爺打量一眼紅馬，有一個據為己有騎大馬做大官的畫面稍縱即逝。黑貓沒有搭理紅馬，它一到隨廬旁的洞，嗖的一閃就落到地上，連叫幾聲硬是從雨布邊緣鑽進洞里。

裡面寂靜無聲，山坡上除了風雨就是貓擬人言。

百樹怯生生地掀簾探看，看見一根竿子頂個黑草帽覺得眼前的人高得挺嚇人，就大膽地鞠躬詢問，先生白天好！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請問您有事嗎？

徐六爺看到小姑娘白白凈凈頭戴花冠，裡面還有一位夫人腦後盤著西洋畫上神仙姐姐的麥穗樣髮辮也戴著花冠，還有一個小小丫頭水水靈靈，穿著桔色衣裙也戴花冠，她們好像剛剛經歷一個神聖的大場面……於是，徐六爺在雨中緊張地說，我找找錯人了。他沒有道歉，他從來不向任何人感謝和道歉，他擔心感謝和道歉會被人勒索，有一些滿洲人和關里人喜歡這口兒。

請問好心人，您能賞碗粥嗎？百樹問。

不能，這粥有主了，再說你也不是聞不出來。

是燒糊巴了，我媽媽和妹妹很餓。

實在不行，我賣給你們，就兩碗。

我也餓得不行不行了。

3碗，不能再賣了。徐六爺把「賣」字咬得很重。

好吧，請進。

徐六爺打開洋桶頂層，取出醬色陶碗，說我忘記帶筷子了，到外頭折些樹條子吧。

伊庫拉……我們給多少錢呢，先生？

你們著量給，一碗一兩銀子不嫌多，這是救命的粥；一碗一錢不嫌少，這粥熬糊巴了。

吃前我得跟您說好，我們身上沒帶錢。

可以賒賬，咱們這嘎達南北二屯都賒賬。

百樹回頭跟金氏商量，轉過來對徐六爺說，3兩銀子夠滿洲國一個壯勞力扛長活干一年半的，能開店鋪了。

這是給我賢侄一家4口特供的粥，他們吃的話一文不取。

這時裡頭的人突然聽到外面腳踏水窩之音和咴咴馬語之聲，她們看見一個風衣少年在雨中跟馬對視，那少年遺傳了他老子的身材，臉面英俊立體有如大理石雕刻，看到他一身的英雄氣概紅馬覺得它與他相識已滿百年。它彷彿聽他說有一件雨布就好了，可是他沒有把衣服披在馬身上，他沒有紅馬希望的那樣熱烈，他與它是不平等的關係，儘管有一瞬的功夫他看到它悲傷地注視他他不敢看它流淚的眼睛而流露出同樣深沉的悲傷讓它誤以為他和它是同類甚至是可以為之出生入死的人，就那麼一瞬，他忍住了，他給紅馬起了名字——火焰。

修改於2017年6月15日

原創投稿中國文化影視航母小說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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