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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重慧:懷念父親馬克昌

馬克昌(1926~2011 年),河南省西華縣人。著名法學家,新中國刑法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1950 年從武漢大學法律系畢業並留校任教六十餘年,系武漢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1980 年,馬克昌受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邀請,參加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起訴書的討論修改。隨後受司法部委派,擔任「兩案」被告人吳法憲的辯護律師。

懷念父親馬克昌

作者:馬重慧,馬克昌長女, 曾任武漢大學出版社美術編輯。

來源:中外刑事法前沿、《武漢文史資料》2016年第7期。本文轉自悄悄法律人微信公號。

在父親得病以前,不論在我眼裡還是在我心中,他都是我不老的爸爸。他那敏捷的思維、洪亮的聲音、充沛的精力、忙碌的身影和幾十年不變的生活習慣,沒有讓我覺得父親已經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然而沒想到,我心中不老的父親會這樣早地離我們而去。

2011 年底 ,父親離去半年以後 ,我才理性地接受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可是,父親的話音、笑容、身影,讓我感到無處不在。

身為教師的父親

1979 年 , 時年 53 歲的父親 , 結束了二十多年人生的冬天, 即將重返闊別多年的三尺講台,他用了「實在令人興奮」來形容當時的心情。

為了彌補黃金歲月里流逝的遺憾,父親重返講壇後,極盡全力地投身於在此後三十多年裡為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法學教育。1983年 9 月, 父親受命擔任武漢大學法律系系主任,同時,任武漢市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委員,肩負著教學、管理、學術研究及社會活動等重任。同年年底,在劉道玉校長的關心支持下,我由武漢第三印染廠設計室調到武漢大學出版社任美術編輯。 從此,結束了父親在珞珈山下三十多年吃食堂的「單身」生活,在武大校園有了真正意義的家。

來到父親身邊, 終日見到的是他上課、開會、出差、伏在桌子上不停地看書寫文章。家裡時常響起此起彼落的電話和不斷來訪的客人,大多是為教學、 科研及其管理方面的事務,以及法律諮詢。 當時的法律系、後來的法學院陳明義書記、蘭遠慶副書記、馬俊駒副院長、毛峰主任等常常晚上來家裡商量工作,有時談到深夜至凌晨。 父親在家裡給碩士生上課、給博士生指導更是常事。

家裡的電話成了父親的專線, 只要他在家,都是他接。 當遇到對方要找馬老師而聲音不熟悉時,他都會客氣地說:「我就是。請問你有什麼事?」其實有時候是找我的。有幾次不熟悉我的作者打來電話, 聽父親說是馬老師,就和他不著邊地聊了起來, 一旦明白誤會了,父親就會哈哈大笑地說:「你是要找出版社的馬老師吧? 」後來,再有電話找馬老師,他就會幽默地問:「是找老馬老師還是找小馬老師? 」

來家裡找父親的客人多,幾次搬家,都是把他的書房安排在方便客人出入的房間。家裡的大門幾乎隨時向需要找父親的人開著。

父親的弟子說:「做馬先生的學生既欣慰又緊張。 」欣慰,源於他們對父親的尊敬仰慕;緊張,源於父親對他們近乎苛刻的嚴格要求。

父親對指導的每一個學生負責,每一節課負責,幾乎做到了極致。不管上什麼課,什麼講座,都做充分準備。有時凌晨他還在伏案工作,我就知道明天一定有課、有講座。 即使是十分熟悉的講課內容,即使是可以洋洋洒洒講上幾個小時的報告,父親都會把最新的知識、最新的信息、最新的案例、最新的學術觀點及時補充進去。 直到晚年都是這樣。

父親的好友說他愛才,學生說他是嚴師慈父、良師益友,這些評價一點都不誇張。

按照學校的指標,父親每年招收二名博士生, 通常報考的學生較多。有一年有四名考生過了線, 在父親看來四名都很優秀,誰落榜了都可惜。於是,他找到學校研究生院,「借」 用了第二年的招生指標,讓四名考生全部如願入學。

還有一年,一天我在家裡餐桌上看到一份招考博士生的過線名單。整整 10 名考生,我知道這個取捨會讓父親為難。 他把手背在身後,在餐廳里來回踱步,邊走邊說:「他們中間好幾個都不錯,有的已經是大學副教授,有的考了不止一次,要想辦法多上幾個。」他再次找到學校研究生院,採取增加名額、調劑導師等辦法,最終讓 7 名考生圓了博士夢。 就在那 10 名過線的名單中, 有一個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終因考分排序偏後而名落孫山。

對待來求教的考生,不論是來訪的,還是來電、來信的,父親都一一耐心指導:報考中間應注意什麼問題、作為刑法學的研究生需要具備怎樣的基本素質、要看哪些參考書、甚至這些書什麼地方可以買到等等。有些考生會作些自我介紹,他都加以讚賞;有些考生信心不足,他常加以鼓勵。 但是,不管是熟悉還是不熟悉的考生, 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找到父親的,想從他這裡得到一丁點所謂小範圍的「指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整理父親的信件時,不論是考上的還是落榜的,那些曾經得到過指點幫助的考生們發自肺腑的感激之言,都讓我看到了父親博愛的胸懷。

父親不僅愛才,而且愛才有方。 他為面臨畢業的學生走向社會引領發展之路,根據他們不同的個人情況和研究方向,搭橋牽線、推薦到各高校或政法系統工作;父親為在校的青年教師脫穎而出一次次竭盡全力做工作,創造條件,為他們營造良好的成長環境;父親為解決青年教師工作和生活上的棘手問題,親自出面找學校領導溝通。好幾次,不顧自己年歲已高,晚上10點、11點多鐘 還摸黑到校領導家裡去,為的是儘快見到領導,儘快解決問題。每當辦妥一件事, 回家時總是一臉的興奮喜悅,可又誰知,在這興奮喜悅的背後,父親作出了多少努力和付出! 他的學生出國學習,他不僅事無巨細地予以關懷指點, 給予精神上的鼓勵,有的還施予經濟上的資助。父親對弟子及年輕教師盡心盡責的扶持和關愛,由此可見一斑。

父親做教師,真正做到了教書育人。不僅僅將學識傳授給學生, 更強調要學會做人,他以自己的人格修為默默地影響著弟子們。

父親希望他的弟子能做「大官」,以完成他沒有能力完成的使命。

父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獎勵優秀教師和學生、資助科研項目、扶助貧困學子,寄望法學天地英才輩出。

父親如此辛勤地耕耘與播種,只是希冀無限延長他的學術思想和精神生命。

身為學者的父親

家裡客廳和父親的書房有八個書櫃擺滿了他的各類書籍,書房裡空地上也整齊地堆著一本本論文、一袋袋剪報、一封封信件、一摞摞會議文稿和案件資料。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看到不少書上有他閱讀後留下的批註、手記;一些大小不一的本子上, 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喜愛的中國古詩詞、歷史人物的大事記及作品、 各種文摘雜記、日本刑法學家的論著、 生僻字詞的讀音及解釋;牛皮文件袋裡,分別放著從各類報紙上剪下來的與法治建設息息相關的文章,並註明了文章的來源和時間。 正因為父親一輩子的細心收集、用心學習、潛心研究,才得以博學多聞、滿腹經綸。

都說父親治學嚴謹、魂系法學,法典法條、案例論述總是信手拈來,幾近無一差錯,和父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直到他生病住院期間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當父親住進醫院知道一時半載回不了家時,就把著述的任務帶到了病房。 我一周至少去醫院兩次,每次去之前會和他通話,他告訴我要什麼樣的稿紙,要哪幾本書,並清楚地告知書的作者、出版社及出版時間,放在哪個書櫃的第幾層。通常是我一邊聽電話, 一邊找書, 幾乎是一找一個準。 他對這些書籍的熟悉,實在讓我驚訝。 在父親住院 348 天的前前後後,我帶到醫院的書至少幾十本,只有兩本讓我找時費了些周折 。一 本是時事出版社1993 年出版的 《國家安全概述》,因為出版時間較早,父親記不清存放的準確地方。 另一本是日本原版圖書《刑法判例百選Ⅱ》,父親告訴我的信息無誤, 只是這本書的封面是幅彩色風景畫,實在不像一本嚴肅的法學圖書,固定的思維使我誤判, 幾次翻到這本書都沒細看書名。 直到從父親弟子陳家林那裡借來同一本書,我才恍然大悟。

記得當時父親在撰寫《百罪通論》中「危害國家安全罪」這一章,他讓我查一些詞的解釋,如「間諜」「公共」。 說句實話,在父親身邊這麼多年,我對他的專業了解少之甚少,我不太理解,這麼常見的詞,為什麼還需要特別注釋。我把家裡的工具書詞典、辭海、辭源里的解釋都一一記下來帶到醫院。 特別是「公共」一詞,百度詞條的解釋更詳細, 我列印下來給父親看。他問我,用了百度的注釋,腳註應該怎麼寫。這個我也不清楚,翻了好多書,終於找到一個父親認為很規範的腳註範本。

父親有剪報的習慣。 家裡有八九份報紙,隔幾天到醫院,我就給他帶去一大包。看完後他把其他報紙上有學術價值的文章剪下來,按照老習慣, 裝在牛皮紙袋裡, 而把《南方周末》、《報刊文摘》集中收好,下次由我再帶回家, 他知道家裡人也喜歡這兩份報紙。

2011 年上半年,《刑法修正案(八)》 廣泛徵求意見, 尤其是醉駕入罪, 在社會各 界 引 發 熱 議 ,對此父親給予了極大關注。我把網上相關信息聊給父親聽,他饒有興趣地讓我列印給他看。5月份,他在日曆記事簿邊上特別寫著:「張軍 5月10日在全國法院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上說:『對於醉酒駕駛,各地法院具體追究刑事責任,應當慎重穩妥,不應僅從文意理解《刑法修正案(八)》的規定,認為只要達到醉酒標準駕駛機動車的,就一律構成刑事犯罪。』」「應注意與行政處罰的銜接。 」

那本日曆記事簿上,滿是記載著父親每天打針、輸液、輸血、抽血、化驗及與疾病相關的情況, 唯有這一段文字與他的疾病毫無關聯。顯然,他對醉駕入罪的關注像對生命一樣傾心。

1983 年至 1992 年 , 父親任第七 、八屆武漢市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委員期間,經常接待來訪群眾,為老百姓主持公道,協調解決了一些有爭議的案件。 媒體報道以後,慕名尋求法律援助的人更多了。除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那段時間,常有各種各樣的人找到家裡,有的蓬頭垢面、破衣爛衫,有的目光獃滯、神經兮兮,有的甚至還沒進門就下跪磕頭,直呼「馬教授、馬青天」。

父親關注民情、體諒民心。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力援助有求的百姓。面對那麼多民眾的來信,父親能回信的就親自回,沒時間回信的就把意見告訴學生,委託學生回復。來信多了, 他把已回復和未回復的信件做上標記,以免混淆。 面對找上門的老百姓,只要有一點時間,他會耐心聽他們講述,看資料,為他們提供幫助。曾有好友勸說父親,教好自己的書就可以了,何必管那麼多的閑事。可是在父親心中,只要自己有能力,就一定要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10 年前父親幫助過的馬浙,在父親離世之後第三天,特意從浙江趕來為父親送行。他滿含熱淚地告訴我,他的生命是父親給的。在他蒙受冤屈,身陷囹圄的時候,死的心都有,是父親寫信給了他活下來的勇氣和力量, 就在父親住院期間還答應出院後帶他到北京。雖然父親的離去沒能幫他解決最後的遺留問題,但他直到現在,逢年過節都會打電話到家裡致以問候。

父親待人謙和、寬厚,心地善良,特別是對年輕人。 有一次,父親在家裡接受某媒體記者的採訪,說到當年的「特別辯護」這一話題,年輕的記者居然不知道吳法憲為何人。在與客廳一窗之隔的電腦上工作的我好吃驚,父親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稍作停頓後,他耐心細緻地向年輕記者介紹了吳法憲其人,並講述了特別審判時為吳法憲辯護的前前後後。末了,他語重心長並十分懇切地對記者說:「你們年輕,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過,但不可以不知道,特別是你們做新聞工作的。 沒有豐富的閱歷,可以通過多讀書來了解歷史,了解世界……」沒有絲毫鄙薄,沒有半句指責,讓年輕記者充滿了愧疚、感激和敬意。

盛名之下,父親在社會上兼任多職,各種會議和社會活動常常讓他奔波在外,特別是每年多次往返北京。 為了節約時間和出差費用,他多是乘坐夕發朝至的 T37/38 次火車, 哪怕在北京只有一天的會議, 父親都是即去即回。目睹他一早下車,晚上又上車的列車乘務員都驚訝,這麼大的年紀,怎麼會有如此好的精力。80 歲以後 , 家人和父親的弟子不允許他這樣辛勞,他才會在北京作短暫停留,而父親在北京工作的弟子們都會抓住時機和他小聚。

記憶中的父親

1949 年, 父親讓母親回到解放不久的河南老家,支援家鄉的教育建設。 老家西華縣是黃泛災區腹地,那個時候特別貧窮,母親在那裡不僅生活中吃了不少苦,精神上受了許多磨難,還遭遇了世上最難以癒合的哀傷———因醫療條件落後而失去了已近 2 歲的第一個孩子馬幼慧。 母親心中留下了永遠的痛。

我童年時對父親沒有太多印象,因為很少和他在一起。那時,我們和母親生活在漢口,父親只是在周末才從武昌坐公交車輾轉二十多里路回一趟家。 這期間,他還先後到蘄春縣八里湖農場、武漢大學襄陽分校和沙洋農場勞動改造,一兩年都見不上一面。再往後,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近四年。等到和父親一起生活時,我已成家,已為人母。 這個時候,角色發生了轉換,父親的生活起居開始全由我來關心照顧了。

幼年時期對父親的印象只是星星點點,最深刻的只有他給我們講 《西遊記》。大概在1961 年前後,周末,父親回到我們在武漢市 11中學的家,每次回來都給我們講故事。 記得有一段時間正值盛夏,武漢人習慣晚上在露天乘涼, 我和弟弟霄漢躺在學校操場中間的涼床上,看著滿天的星星,聽著父親繪聲繪色地講《西遊記》。從石猴出世、大鬧天宮、偷吃人蔘果到三打白骨精、收服紅孩兒、真假美猴王……慢慢的,院子里的小夥伴都被生動的故事吸引而來。 講完一個故事,大伙兒都嚷著「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時間不早了,父親會說:「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周分解。 」於是,我們盼呀盼呀,盼著下一個周末快點到來。

少年時期對父親的印象雖然多了些片段,但是,最深刻的莫過於父親每次回家,都斜挎著一個很大的、裝滿書的軍綠書包。周末在家裡一天,他除買米買煤幹些體力活外,多餘的時間就是看書。

再往後,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父親利用在圖書館工作的便利, 給我借了不少世界名著。《簡·愛》《傲慢與偏見 》《悲慘世界 》《戰爭與和平》《復活》《紅字》《魯濱遜漂流記》等,我都是在那個時候閱讀的。 另外,父親還給我們買了《安娜·卡列尼娜 》《斯巴達克思 》《茶花女》,以及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等。

1983 年 12 月 , 我調入武漢大學工作 ,真正和父親生活在一起。 二十多年的一朝一夕,留在我腦海中的父親印象就是他是一個大忙人,終日有寫不完的文字,做不完的事。

父親的日曆上從來沒有休息日。 這麼多年,只要他在家不出門,一整天十多個小時,都是在書桌前度過,哪怕是逢年過節。 滿桌子的書、稿紙和信件,一般不讓別人收拾,說是移動了地方不好找。

或許是父親的前半生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以至於在後來的家庭生活中, 他仍舊保留著「單身」生活的習慣。 飯做好了才上桌吃,吃完飯只洗自己的碗, 休息片刻就開始讀書寫書;不管家裡有什麼事、來什麼親戚,他都只顧埋頭自己的工作;生活十分樸素簡單,家務事一般不聞不問, 兒女的婚姻大事也不知道操心。在妹妹要出嫁的前夕,我提醒父親這一天不要安排其他事情。 結果他還是忘了,居然買了妹妹婚嫁當日的火車票準備出差去上海。好在我及時發現,才改簽了車票時間。

這麼多年,父親把匯成江河的大愛都給了他鐘愛的事業和學生,留給兒女的愛卻似山間小溪,涓流含蓄。 少雖少點,但點點滴滴,滋潤心田。

1986 年,父親以六十高齡加入中國共產黨。

患病期間的父親

2006 年, 一次檢查身體 , 醫生說父親是「80 歲的身體,40 歲的心臟 」。 他開心至極 ,於是把工作滿滿當當地安排到 90 歲, 並和好友西原春夫先生相約活到 100 歲。 其實,不久病魔就悄悄糾纏上了身。

2007 年下半年開始 ,父親的口腔反覆潰瘍,少有好的時候。 他忍著疼痛,照舊頻繁出差、開 會 、講 學 。以我對醫學知識淺顯的了解,以為是他年事已高、勞累過度、免疫力低下所致。 我懇求父親減少社會活動 ,注意休息。 同時私下 提 醒 他 的 弟 子 、剛卸任法學院黨委書記的莫 洪憲 , 對需要他出席的會議及其他活動有選擇地 參 加 。2009 年 ,雖然父親在幾個大城市前後接受了中西醫治療, 口腔潰瘍仍不見好, 而且日漸消瘦。

2010 年元月 ,父親患肛瘺住到同濟醫院。 因臨近春節,沒有做手術,回家保守療法一個多月,不見效果。 3 月 12 號再次入院,19 號手術。 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是由於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父親連續高燒多日,吃不進東西,以至於後來下地走不了路, 弟弟霄漢終日守護在父親身邊。 6月下旬,因雙腳浮腫,在校醫院檢查兩次無果。 7 月 7 號,到武漢大學人民醫院進一步檢查,因全血低下,醫生要求立即住院以確診病情,父親不同意,對醫生說:「要住院,必須拿出有說服力的住院證據。」在校領導的動員下,7 月 8 號, 父親住進了人民醫院, 從此永遠離開了家。

經過兩次骨穿,父親被確診患「亞急性紅白血病(M6)」。 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結果,家人和他的弟子都難以接受, 不敢也不願意相信,一向身體健康、精力旺盛的父親怎麼會得這樣要命的病。

雖然父親八十有餘,已算高壽,可是他學術的生命還是那樣充沛, 還在不斷地創新,還遠遠沒有盡頭。兒女和弟子們不忍心將病的實情告訴父母親,只是說父親年事已高,造血功能出了點問題,須要長期住院治療。於是,我們對父親封鎖了一切有關白血病的信息。帶給他看的報紙, 凡是有敏感內容的就扣留下來。2011 年元月 ,媒體反覆報道中國工程院院士王振義教授獲得 2010 國家最高科技獎,較詳細地講到白血病。 電視播到此時,陪護父親的霄漢趕快轉換了頻道。

父親初進醫院時,醫生毫不客氣地把我指責一番:「你的父親這麼消瘦,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你都沒發現? 你這個做女兒的太大意了。」醫生囑咐,父親的身邊 24 小時要有人。白細胞低,會頭暈、乏力;血小板少,萬一昏厥摔倒,容易引起顱內或臟內出血。病重如此,父親仍然不願意麻煩別人。經反覆向他強調身邊不能離人的道理,他才勉強答應由學生和家人輪班陪護。

既來之則安之。父親將視為生命糧食的著書立言搬到了病房,看似安心地住下來接受治療。 人民醫院把父親安排在高幹病房,他積極配合治療,每天量體溫、吃藥打針,每周抽血化驗,觀察血液的各項指標。2010 年 9 月下旬,父親頸部淋巴腫大, 醫生擔心腫瘤細胞轉移,安排父親去同濟醫院做立體彩超,檢查結果尚好。但到 2011 年 5 月,連續十多天注射提升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的針劑,不見效果。 輸血也越來越頻繁,且由輸成分血到輸全血。 5 月28 日,父親讓醫生停掉了所有的針劑 ,他告訴我,這些針劑都很貴,打了也不見效,等於浪費。 他寄希望於中藥調理。 6 月 1 日晚,接近 9點鐘時我離開醫院,父親微微起身,笑著向我招招手,目送我關上病房門。 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凌晨,手機響起,我預感是不好的消息。不出所料,我離開醫院不久,父親高燒不退。學生宮步坦開車,我們及時趕到醫院。見到我,父親還說:「這麼晚,你怎麼來了?」我通宵守護在他身邊,不停地為他擦汗、喂水、量體溫。當時,父親一定特別特別難受,住進醫院近 11 個月,那晚,他才第一次說:「這次我是真病啦! 」

家人陪護照顧 4 天之後,父親體溫時高時低,肺部感染不見好轉,不得不住進了重症監護室。除簡單的生活用品,父親還帶上了《唐詩宋詞選》。我每天做好飯菜、果汁送到重症室窗口,通過視頻告訴父親,我全天待在他原來的病房裡,有什麼需要的或想和我說什麼,隨時讓護士打電話。可是,直到父親離去,我期盼的電話一次也沒有響起過。

自從了解父親的病情後,知道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莫洪憲囑咐陪護的學生,將與父親聊天中有價值的談話錄音下來,以便整理出傳記。父親可能有所察覺,以各種理由反對。宮步坦還是將與父親聊天的片段整理成《馬克昌先生的求學經歷》,準備發表。其中關於父親本科期間外語學的是什麼語種不清楚。 那時候,父親已經住進重症室。 一次視頻探望時我問起,父親不僅不說,還一再強調不要宮步坦發那篇文章。 直到父親離去,我才從他的同學張泉林伯伯那裡知道,他本科一外學的是英語,二外是日語。

就在我獨自守在病房的那些日子, 父親的弟子探望他時,也會陪我說說話。 聊起:不知道先生有什麼遺願。 我想:我每天去探視父親,他都有機會說,卻從來沒說過什麼。 恐怕最放不下的,還是他做不完的學問,還是武漢大學刑法學科的發展, 還是中國司法制度的健全和完善。

最終,父親還是走了,沒有對家人留下只言半語,去了天國。「父之美德兒之遺產」,我要特別感謝父親,感謝他留給我們及子孫後代終生受益的精神財富。

附錄 :馬克昌老師的最後一課:如何走向市民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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