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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父親的散文詩

2017.06.18|No.124

這是我父親

日記里的文字

這是他的生命留下

留下來的散文詩

多年以後

我看著淚流不止

可我的父親在風中像一張舊報紙

這是那一輩人留下的足跡

幾場風雨後就要抹去了痕迹

這片土地曾讓我淚流不止

可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

——李健《父親寫的散文詩》

父親的水稻

文 / 聶 茂

面對水稻,我常常產生面對父親的感覺,一種泥味的情愫悄悄爬上心頭,久久不去。

水稻,當它還是種子的時候,寒冬已經過去。母親從谷缸里取出一捧又一捧稻子,輕輕撫摸,像撫摸即將出嫁的女兒,嘴裡不停地嘮叨著。稻子就這麼在母親最初的祈禱中沐浴風、陽光和布谷鳥的鳴叫。父親卸下破棉襖,把厚腳板伸進刺骨的稻田,犁、耙、肥、封埂,整理出一小丘一小丘,鋪上薄薄的牛糞,然後將一手汗濕的稻子從指縫間慢慢撒下,把早已準備好的碎苔蘚均均勻勻蓋上。倘若氣候惡劣,還要扯起塑料薄膜。一個半月左右,嫩綠的幼苗長出來,可以移栽了。

常常是細雨濛濛的早晨,一聲粗獷的喊叫聲劃破寂靜的山莊,隨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從各自的屋裡冒出來,光手光腳,說說笑笑,夾雜些走調的歌聲走向田野。每年的插秧季節非常快活,人人頭頂一方天,不願披蓑戴笠,任淅淅瀝瀝的雨溫溫柔柔地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邊彎腰扯秧,一邊偷偷傳遞羞澀。不管多麼窮苦的家庭都要在這個時候做些好吃的東西,比如春筍炒蛋、蘑菇湯、魚乾、豬肉和米酒,人人放開肚皮吃,放開手腳干。一蔸又一蔸禾苗被移到適當的位置,快樂地成長。不幾天,空蕩蕩的田野便蓋上一層淡綠色地毯。有一回,我發現爺爺躲在屋旮旯偷偷地流淚,飯也不吃,我很吃驚,問他怎麼了。爺爺抓住我的手,抖抖地說,他老了不中用了,看到大家都在幹活他太難受。他原以為還能插一回秧,可關節疼得他走都走不動。爺爺汲滿苦難的眼睛溢出濁淚,我第一次懂得勞動是一件幸福的事。

往後,許許多多的事等待農民去做,等待父親和我去做。父親扛著鋤頭,整日在田塍上踱來踱去。正是水稻生長的時候,田裡的水不能太滿,也不能太少。我那時只有七歲,光著腳丫在田裡扯稗草。父親說,他在我這個年齡已經能做許多事了。我聽後十分難受,努力多做一些事。父親走下稻田,用鋒利的腳將禾苗的泥土掀松,並且檢查我的勞動,不時彎下身來扶起被我踩倒的禾苗,或者扯掉一些野草,然後施肥、殺蟲、追肥、看水,忙個不休。

一天夜裡,很好的月光,父親許久沒有回來,母親要我去找,結果發現父親躺在田塍上,吸著旱煙,極愜意的樣子。我正要說話,父親立即擺擺手,示意我躺在他身邊,聽水稻拔節的聲音,十分悅耳。四周有蛙聲、蟲鳴和微微的風。我覺得很美麗,就伏在父親的大腳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忽見母親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沒有誰說話,只有水稻與水稻的交談聲,父親粗重的喘息聲,不知疲倦的蛙聲,綿綿的蟲聲以及大地本身的搏動聲。我凝望天空中那輪姣美的月亮,想了一些心事,一些在我那個年齡本不應該有的心事,包括早婚的姐姐和她那雙被淚水打濕抓住門檻不放的大手,復又睡去,直到冰涼的一滴露珠般流到我的腮邊,我睜開眼睛,母親已經輕輕地揩去了它。

天空下,無心睡眠,我跪在田塍上,跪在父親母親身旁,像他們一樣,虔誠地守望水稻。

一蔸水稻就是一個家庭,它們和和睦睦,共同分享陽光雨露,共同對抗孤獨寂寞,沒有一棵甘心落後,也沒有一棵獨領風騷。它們團結緊緊,手拉著手,肩搭著肩,你攜我一下,我扶你一把,真誠相待,兄弟一場。父親說,別看它們不能說,其實什麼都懂,愛誰,恨誰,清清楚楚。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作文。記得我在一篇《水稻頌》的作文中這樣寫道:水稻,你是我們的好兄弟。你的核就是人人要吃的大米,你的皮輾碎可以餵豬,可以助火,你的軀幹可以蓋房,可以燒水,而灰燼又是上等肥料。農民伯伯砌房用的磚常常在中間掇一把稻草,這樣就有骨頭,有力量,不會塌方。把你的軀幹斬碎熬出的水可以治許多病……當我把這篇自以為是的作文念給父親聽時,父親沒好氣地說:你懂什麼?水稻稀罕你的誇獎?父親扔下我,背著手走了。我在無限傷心中把作文投入火中,握著一棵稻草,一陣顫慄。

水稻抽穗的時刻激動人心。一棵棵腆著肚子的水稻像懷胎十月的年輕母親焦急地等待著。終於,黃澄澄的太陽暖融融地停在空中。風止了。水稻在我們熱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沒有掙扎,沒有血跡,沒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靜謐中。一個又一個滿懷母愛的稻子誕生了,它們舒展著蜷曲的髮絲,欣欣然,接受太陽的洗禮。這時,父親緊抿著唇,拳頭握得啪啪響。母親捫著胸脯,垂著頭,呢喃什麼。我發現田邊一棵剛剛分娩的水稻弱不禁風地搖晃兩下,便伸出手去,父親嚴厲地說:你想幹什麼?它不會站起來?母親也拉我一下,說,別讓你的臟手碰壞了它!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倔立的水稻,突然想哭。

幾天後,水稻抽穗差不多齊了,一束束淡黃的谷舌像一雙雙高舉的手。父親心滿意足,哼起鄉村小調,我跟在他後面,像忠實的狗,可他看都不看,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水稻。我用父親賣稻子的錢知道什麼是綠色素什麼是光合作用。父親雖然一字不識,卻比我懂得更深刻。他高高地捲起褲腿,光著膀子,將密匝匝的水稻分成許多小塊,並且將水放干,讓水稻壯籽……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災難深重的夏天,一場可咒的嚎風將父親苦苦經營的夢傾軋在豐收的邊沿,潑雨鋪天蓋地,軟弱的村莊被沖得七零八落,房屋倒塌,瓦礫四濺,戳入泥土。爺爺來不及轉移,一腔老血全部交出。臨死前,爺爺要父親捧來一把稻子,他機械地撫摸兩下,閉上了眼睛。

出殯那天依然下著暴雨,八條莊稼漢抬著棺木艱難地走著,沒有紅旗,沒有鑼鼓,沒有花圈,沒有鞭炮,甚至沒有眼淚。我們頂著雨,迎著風,一步一步向前,沒有人抬頭看看天空。狂鴉瘋叫著,撕碎每個人的心。我無法忍住的嗚咽招來父親殘暴的耳光,血從我的嘴角流下,很快被雨水沖洗得無影無蹤。父親用稻草蓋在墳上,點起三堆香火,祝爺爺安息。

第五天,風平浪靜。村民們顧不上重建房屋,急匆匆來到田邊。啊,那是一幅多麼慘敗的景象啊!黃燦燦的稻子不見了,代之是光禿禿的水稻桿,田野四周,一片狼藉,目不忍睹。有人抑不住,哭起來,一如電流,灼痛每個人幾近麻木的神經,一行淚水在瘋狂的振蕩中決堤而出,洶湧不止。每個人的臉色豬肝一般。我看見父親慢慢蹲下來,狠命抱著頭,一陣抽搐後,伸出粗筋暴露的大手,猛地插進泥土。父親嚎叫一聲,抽回手,指甲片片翻起,血染紅了泥土。母親披頭散髮地跑過去,被父親粗野地推倒在地。我扶起母親,跪在父親腳邊,怔怔地望著,無話可說。

人們三三兩兩地回去,泥漿從胸脯駁落。竹棚內外,不時傳出凄厲的叫聲。然而,面對水稻,村民們還得活下去,父親、母親和我也要活下去。

開鐮了,沒有往年的歡呼聲,沒有此起彼伏的吆喝,甚至沒有打稻機仇恨的喘息,只有鐮刀發出嘶啞的啜泣。

一年一度的「嘗新節」取消了,殺豬、捕魚、打狗、燒酒跟著取消。大家像在岩石上坐了半年,一無所獲,但還得挺起腰桿勞動,動不了也要動,要活命就得掙扎著干。此時此刻,我體會到的勞動已變成了刻骨銘心的痛苦。我握著祖祖輩輩握過的光滑的鐮把,熱淚奪眶而出。

炎炎烈日下,田裡的水沸了一般,彎下身去,一股悶熱直逼上來,令人頭昏腦旋。父親包著頭巾,佝下被太陽晒黑的脊背,努力地割。母親帶病來到田裡。我學父親的樣,包著頭,努力地割。我驀地想起第一次割稻,我小心翼翼地下田,輕悠悠地抓著稻桿,我的手立即被稻葉割裂了。父親不但不安慰,反而罵道:軟骨頭!幹活就要像副幹活的樣!你不是公子哥兒,你是農民!應該像牛那樣,花大力氣,懂嗎?後來讀書的時候,老師要我朗讀「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念到第三句,喉嚨哽咽,再也念不下去了。父親說,你好歹懂了一些道理……

突然,母親暈倒在田裡。父親沉著臉,把她背回去,不一會又返回,沒事一樣繼續割。我沒問母親是否好了一些,只見父親大把大把地割著稻桿。一外地人站在田邊,看了許久,忍不住問父親:沒有穀粒的稻草割它何用?父親頭都沒抬,悶聲答道:還有晚稻!

很快,稻草刈倒大片。最後一天,父親破天荒要我歇歇,我坐在田塍上,看父親機械地割稻。臨近中午,父親終於直起腰,我用竽葉盛來一包井水,喊他過來坐坐,父親不理,朝一個角落走去:啊,那裡有一棵飽滿的稻穗,唯一的倖存者,它深深地垂著頭,似在向父親致敬。父親走到它身邊,握著鐮刀,遲遲不忍下手,彷彿割它就是割自己的手指自己的肉,直到一陣風吹來,稻子撲在鐮刀上。我看見父親拿起那棵沉實的稻子,眼睛通紅。

隨後,父親趕著牛,又一次犁、耙,將田整平,插上晚稻。那年晚稻很豐收。我在母親的祝福中考入一所重點中學。從此,我遠離父親,遠離水稻。每每看見同學們不經意地將飯亂扔,我就想起父親。他曾告誡我:一粒飯哪怕是掉在茅廁里,也要拾進嘴裡,這就是農民的本色。我是農民的兒子,一身的泥味、汗味、水稻味,珍愛水稻,就是珍愛父親。

播種、育苗、插秧、拔節、抽穗、壯籽、開鐮、揚秕、入倉,這就是水稻的全過程,是血汗寫就的勞動史,是農民辛酸的縮影,爺爺和父親的縮影。

面對水稻,可以想起許多事情,包括陳勝起義、劉邦稱帝、朱元璋登基以及後來那個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著名老鄉,他們都是水稻的兒子。每一棵水稻都是一個可觸摸的希望,是拜下去就不再起來的肉體,是痙攣不已的魂。它樸素的葉、挺拔的莖、飽滿的籽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

面對水稻,我不再嘲笑城裡的孩子不知道大米從何而來,我已經算個城裡人,雖然沒有戀愛沒有結婚,但我相信並且有能力成為某個孩子的父親。我要告訴我的孩子:大米不是從麻袋裡來的,而是你的爺爺你的父親日日夜夜在泥田裡爬滾才結出不忍撫摸的一粒,你是農民的後代,你的血液透出一股抹洗不掉的泥味、汗味和水稻味。你要熱愛它們,就像熱愛你的祖先,熱愛爺爺和父親。

現在,我的父親老了,稻草人一樣,隨時可能跌入泥土不再起來。每逢假日,我回鄉探望,父親總是要我攙扶他,踽踽地走到侍弄了一輩子也沒有侍弄夠的田邊,喘著粗氣,凝望水稻。偶爾,他遞給我一支卷好的旱煙,儘管我不能抽,但我還是大吸一口,辣得喉嚨直冒煙。父親便回過頭,蒼白地笑了。

夕陽下,我默默地看著父親,感受水稻的寧靜……

(選自《我們的光華歲月——復旦作家班作品選》,駱玉明、梁永安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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