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陵十二釵」的罵詞看《紅樓夢》中精彩紛呈的罵人藝術

曾經看到一則外國廣告，題目是：「Words can kill. Say no to discrimination. We』re all the same.」這則廣告中的Nigger(黑鬼)、Terrorist（恐怖分子）、Thief（小偷）、Fatty（肥豬）等「充滿語言歧視味道」的辭彙對聽者造成的傷害比痛遭拳打腳踢的滋味更加難受，甚至造成生不如死的語言暴力後果。廣告詞告訴我們：語言有時如一把利刃，可以置人於死地，使人痛不欲生。

語言暴力，說白了就是罵人。

可惜，在文明進階的背景下，人類的語言卻沒有理所當然地「高雅化」。相反地，人們異口同聲地認為：罵人是令人舒爽的事情。在強大的語言面前，道德的準繩作用微乎其微。迄今為止，世界上還未出現任何一種可以遏制人類罵人的工具。即使是法律，也無從對「罵者」進行警告、罰款、逮捕。

罵是人類語言的天性，是亘古不變的自然現象。英語文化中，人們常以「shit」一詞釋放內心的憤怒情緒，它就像「shit」的本義「糞便」一樣理所當然。那麼，也可以這樣下結論：試圖阻止人類咒罵的任何外力都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是在「逆天而行」。從本質上來講，任何詞語都是平等的，沒有所謂的「溫文爾雅」和「鄙劣粗俗」之分。辭彙生來平等，決定人類語言是否構成「暴力」的不在於語言本身，而在於「說者」的存心用意。

更有近年來科學研究表明，適度的髒話可以緩解疼痛。研究的過程是這樣的：將實驗參與者分為兩組，讓其把手放在加滿冰塊的水中，在這期間，一組可以隨心所欲地說髒話，而另一組不能。事實發現，說髒話的那一組參與者可以在冰水中堅持更長的時間，而另一組則冰水耐受性差。

適度的髒話就像其他釋放方式如運動、洗澡、小憩一樣，是對人有益的。然而，實驗本身並非鼓勵人們毫無節制地說髒話，而是證明「咒罵」是一種釋放消極情緒的信號，它是人們對「內在憤怒」與「外在禁忌」產生衝突時的一種合理的表達。

從這一點上來看，「髒話」並非是一種低俗的語言，它不應當受到歧視。聽到髒話的人對髒話本身所產生的敏感和抗性其實是其內心的「分別心」所導致的，在這種情況下，髒話自然而然地被認為是一種「語言污染」，是不堪入耳的。決定髒話本身是否會成為「語言暴力」的是「說髒話的人」是否帶有惡意。當然，判斷過程本身是複雜的，需要經過龐大的神經系統分析，而不僅僅是幾個看似惡俗的詞語所能蓋棺而定的。

這就不得不意味著，我們要將「罵語」置於與其他語言平起平坐的位置，對其進行「文化剖析」。「暴力美學」是這種需求下所產生的一個名詞。在暴力美學家的眼裡，暴力可以被「詩化」，撇開暴力所產生危害，暴力本身存在審美價值。

那麼，語言暴力，也理應進入人類心理學的研究範疇，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射出操控語言者內在訴求、文化心理和藝術修養。

「罵」是個有趣的字。乍一看，有兩張嘴並排於馬背上，為了爭執一匹馬而互不相讓。所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咒罵」。老子說的極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類從原始社會開始，為了安全而群居在一起，久而久之，則必然產生接二連三的爭執。

因此，文字被發明不久後，「罵文化」就被載入史冊，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你方唱罷我登場，紛紛上演著「罵」的好戲。

中國的儒家、道家和佛家，罵人者大有人在。就算是提倡「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的孔子都有時難免對人破口大罵。著名的孔子罵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不就像是今人時常掛在嘴邊的那一句：Oh, shit!？

每個時代「罵名美揚」的人數不勝數。遠的不說，即以近代甚為流行的「四大名著」為例，罵語真是無處不在。《西遊記》里，孫悟空罵豬八戒：夯貨！獃子！《水滸傳》里，楊林罵鄧飛：呆鳥！《三國演義》里，曹操罵袁紹：豎子！如此種種，不勝枚舉。難道這罵人的個個是「鄉野村夫」？

清代《紅樓夢》專門寫貴族生活，罵語層出不窮。如果要了解罵人的藝術，錯過它，簡直是遺憾終生。因為書中幾百號人物，幾乎每個人都罵人，真實而生動，可謂是「古代罵術的盛宴」。男人們的罵辭暫且不雲，只以書中所塑造的「十二釵」人物為例，就足以讓我們「赴一場視覺的饕餮」。

林黛玉

性格率真的林黛玉長了一張「促狹嘴」，時常在眾人面前爆粗口。他罵寶玉：放屁！狠心短命的！蠢才蠢才！罵北靜王：臭男人！罵劉姥姥：母蝗蟲！罵史湘云：小騷韃子！罵紫鵑：蹄子！

寶釵這樣評價黛玉：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薛寶釵

性格穩重的薛寶釵不甚流露自己的情緒，但罵起人來也自有一番看頭。她面對林黛玉的打趣，雖然心中不悅，卻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罵語」，而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將寶黛二人的勢頭打壓下去。

賈寶玉：寶姐姐，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大哥哥不知我生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只是，姐姐怎麼沒在那看戲？

寶釵：我怕熱，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

寶玉：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貴妃，原也體豐怯熱。

寶釵：可惜我每個好兄弟做楊國忠的！

黛玉：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

寶釵：我看的是李逵罵宋江，後來又賠不是。

寶玉：姐姐博古通今，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叫《負荊請罪》。

寶釵：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

她以「負荊請罪」一語雙關地反諷「寶玉向林黛玉頻頻請罪」；她借代「李逵罵宋江，後來又賠不是」的故事來暗喻「寶玉賴在瀟湘館，喊了幾百聲『好妹妹』，才終於把林黛玉哄好了。」這一罵，雖然未帶一句髒話，卻給了寶黛十分的顏色，讓寶玉氣怯，黛玉臉紅，可謂是罵到極致了。

不僅如此，滿腹才學的寶釵更是寫詩「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和「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諷喻寶黛和世人，真是「不消一兵一卒，盡消對方氣焰」。

賈元春

賈元春貴為皇妃，罵人更須端莊得體，她省親時，說出了自己久藏心中對皇宮的不滿，罵它是「見不得人的去處」。在一家子面前，道出了她的人生煩惱「雖然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雖然嘴上未罵一語，卻也能彷彿聽到她心中在惡狠狠地罵娘。

後來染恙時，千般怒火，化作了一行淚水「父母兄弟，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隱隱地流露出對父母當日將她送進「墳墓般的皇宮」的不滿憤恨。此刻，想到一首短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賈元春之語，不罵倒比罵更令人辛酸悲痛。

賈探春

探春罵人，如玫瑰刺扎手，聽得解氣，疼得痛快。她罵起人來能大義滅親，甚至罵自己的親娘「糊塗東西」、「奴才」、「真沒臉」罵起人來，不留一分情面。

尤其是在王善保家的帶人抄檢大觀園時，探春盡顯其英雄氣概。當「吃醉了酒」的王善保家的扯了扯她的衣服，探春登時大怒，罵得老婆子狗血噴頭：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就錯了主意！

探春的罵並不圖一時爽快，卻帶著一種理性的憂思。她憤憤不平，既道出了自己壯志未酬的夙願，也深深為賈府的沒落而憂心「這樣一個大家子，若是從外面殺進來一時是殺不盡的，須從裡面自殺自滅才能一敗塗地。」探春的罵，真讓人倒吸一口冷氣。

史湘雲

湘雲常與黛玉鬥嘴，因為二人皆是「真性情」。當黛玉打趣她「咬舌子」時，她反擊道「她（黛玉）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便比世人好，也犯不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這一輩子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可聽你『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裡！」你聽聽，湘雲這句句罵黛玉，句句卻令人舒懷大笑。

湘雲之趣，在於她的直率真情，她不像林黛玉的多情而傷於情，薛寶釵的冷情而絕於情，活脫脫地一個鄰家女孩兒樣子，具有十分的人情味。你縱聽她喊寶琴為「傻子」，罵黛玉「小性兒，行動愛轄制人」，訓小丫頭翠縷「糊塗的東西，越說越放屁！」，卻自有一番「風度」。

當林黛玉看到她大食腥膻，嘲笑她為「叫花子」時，她也以捷才反駁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說真的，湘雲的這等「名士風流」最堪羨。倘若世人都如她洒脫不羈，也無須自比「羈鳥池魚」了，隨性地活著，才是最大的自由。

妙玉

寶黛釵三人在櫳翠庵吃「梯己茶」，妙玉不但罵寶玉「一杯為品，二杯為飲，三杯如飲牛飲騾，你吃這麼一海，可像什麼！」， 而且言語之間對賈府不屑一顧「怕你家裡都找不到那麼一個俗器！」。她視黛玉為精神知己，可也說林黛玉「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

真真是出語不同凡響，《紅樓夢》最具詩人風致的兩位，全被妙玉罵了。妙玉在看得上眼的人面前，尚且罵她，對於「俗到了家」的劉姥姥，卻連她喝茶的成套杯具都要扔了為快，等其走了，還要用水洗一洗櫳翠庵的地板！雖是玩笑話，竟把妙玉言語之間的「傲氣」襯托到了頂點。雖是如此，以「檻外人」自居的妙玉也同樣受到了邢岫煙的批判「僧不僧，俗不俗，成什麼樣子！」

賈迎春

賈迎春號稱「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道『哎呦』一聲。在淫棍丈夫「中山狼」面前，都不敢吭一聲，只是一味地隱忍退讓，回到家來，只能啼哭訴苦，暗自認命。

在未出嫁之前，她連毛丫頭的氣都受著，在麻煩的面前，她只有躲的份，甚至認為「牽三扯四地亂嚷」是令人羞愧討臊之事。整日里捧著一本《太上感應篇》，無論善惡，都一言不發，最終只能被命運蹂躪至死。

賈惜春

在大觀園抄檢時，惜春的丫頭入畫被搜出了贓物，以「自潔自凈」為處世宗旨的惜春吵嚷著「我好好的名聲，清清白白一個人，都給你們帶壞了。」當尤氏說她的話「令人寒心」時，心冷口冷的惜春冷笑一聲「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些獃子！」

惜春心冷，所以嘴冷。按她的話來說，就是「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在賈府敗落的時候，惜春也是一味地撇開干係，保全自己。看來，惜春並未悟到真佛，取到真經，她的「自視清潔」，只是自私罷了。

如果說，妙玉尚且還「冷中有熱」，惜春是真的「凍若寒冰」，她們都以「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警戒自己，與俗世劃開一道「檻」，豈也不知，寶黛釵辯禪理時早就將悟的境界瞭然於胸。當惜春說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我看黛玉也該回擊道「無足立境，是方乾淨」。

王熙鳳

在「十二釵」中，鳳姐的罵詞多達百條而不重樣。但是鳳姐沒學問，她的罵詞略顯粗陋。她罵鴛鴦「小蹄子」、罵平兒「死娼婦」「狐媚子霸道」「下流」「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他娘的春夢」、罵小道士「小野雜種」、罵周瑞的兒子「無法無天的王八羔子」、罵趙姨娘「奴才」、罵多姑娘「好淫婦」、罵賈瑞「畜生」、罵賈蓉「混賬種子」、罵興兒「沒良心的混賬王八羔子」、罵旺兒「糊塗王八崽子」……

鳳姐的罵詞中，八成都是惡語相向。可見，鳳姐在罵人能力上，還欠缺了幾分智慧。她將人禽獸化、糞便化、鬼怪化、低劣化……真是腳踏在別人頭上惡意地罵，加上人身攻擊加命運詛咒，可謂是「罵」的最低境界。

賈巧姐

在前八十回中，巧姐真是詞窮。即使在續書中，巧姐也是若隱若現，如一個謎。但我想，作為母親的王熙鳳把「罵」的風頭都佔盡了，巧姐或可如判詞上所云「加減乘除」，做一個「只慕賢良」的「織女」。

李紈

李紈並非心如枯井，她也罵人，尤其喜歡替平兒打抱不平，對王熙鳳長槍短炮地進行嘲罵。當紅樓眾女兒慫恿王熙鳳出銀子辦詩社時，李紈故意以罵語相激，一口氣罵王熙鳳為：無賴、泥腿、市儈、下作、貧嘴、惡舌、黃湯灌狗肚、狗長尾巴尖、潑皮破落戶、楚霸王……

從這一系列罵詞來看，李紈非但不是心若死灰，竟如她園子里所栽的那如噴火蒸霞般的紅杏一般，充滿了「潛在的爆發力」。她除了把自己關在稻香村之外，還每周定期地與眾姐妹們吃酒作詩、戲謔調笑。你看，李紈的句句罵詞，倒不討人厭，卻給她平淡無奇的性格中添了幾分入世的色彩。

秦可卿

裊娜風流的秦可卿不僅生前被東府的焦大暗罵，也在死後託夢與王熙鳳，道出了一句「樹倒猢猻散」，雖未成罵，卻是一句讖語。當王熙鳳向她求教時，她冷笑罵道「嬸嬸好痴也！」秦可卿的罵，像開在幽山中的曼陀羅，預知著即將到來的死亡與黑暗。

讀完了紅樓十二釵罵人的語言，你是否還覺得，罵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林黛玉的罵，是謔語嬌音，惹人憐愛；

薛寶釵的罵，是不動聲色，使人氣怯；

賈元春的罵，端莊穩重，令人辛酸不已；

賈探春的罵，痛快淋漓，讓人心如刀割；

史湘雲的罵，直率任真，竟是反罵為嬉；

妙玉的罵，只雅俗相隔，讓人望而止步；

賈迎春一言不罵，卻被人打罵蹂躪至死；

賈惜春的罵，是冷言冷語，卻讓人寒心；

王熙鳳的罵，無人能敵，然終失於鄙俗；

賈巧姐不罵，紡績為事，終成賢良織女；

李紈的罵，層出不窮，真讓人眼前一亮；

秦可卿的罵，真如天機泄漏，醍醐灌頂。

《紅樓夢》之罵，寫到這裡，也只是取「十二釵」之一角，點到為止。但是，從這性情各異的罵語中，卻能窺到濃濃的人情味兒，讓人不得不承認，《紅樓夢》的確是一本接地氣的好書。

啊，罵的學問太高深了！它根植於人類的骨子裡，是與生俱來的基因。像鳳姐那樣，罵得赤裸裸，自然不必深談。而像黛玉那樣，罵得嬌俏而不遭人厭惡；湘雲那樣，罵得爽快而不失風度，倒是比精緻的人物白描更能勾勒出「萬種風情」。

故罵人，也如習武，有功夫深淺，段位高低之分。只要不罵得傷了對方的心，亦或是讓對方下不來台，儘管敞開了嘴罵，大可不必自覺粗俗。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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