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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哲學意蘊

作者龔小虹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大凡讀過《紅樓夢》的人,對這句話都頗為熟悉,它是賈寶玉第一次見到林黛玉時說出的「奇言瘋話」。說它是「奇言瘋話」並非沒有道理,連賈母都說寶玉是在胡說,畢竟此前兩個人從未謀面,何來見過?然而換一個思維方式,又並非是「奇言瘋話」。殊不知賈寶玉拋出的這句話,涉及到了哲學上一些永恆無解、萬古常新的難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世界從何而來」,其實,歸根結底,這些問題都是關於「存在」的終極關懷。對此,哲學家們苦思冥想、不斷探尋,但是始終無法獲得終極答案,他們最終提供給我們的僅是各式各樣的解答方法。那麼,在這裡我並不打算費盡心思去尋求出一個終極的答案,而是希冀從其中的一種方法里得到一些啟示,思索「這個妹妹我曾見過」背後的哲學意蘊。

為什麼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涉及到的是關於「存在」的哲學難題呢?我們又該如何對待這個難題呢?回答這些問題,需要回到《紅樓夢》當中去。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勾勒出兩個世界:一個是太虛幻境,一個是以大觀園為核心的現實世界。那麼這兩個世界是什麼關係呢?是彼此獨立的?還是緊密聯繫的?在《紅樓夢》里,這兩個世界是有對話的,是交織在一起的,而且它們還頗為相似。換句話說,太虛幻境只不過是大觀園的一個模子,大觀園則是太虛幻境在人間投射出來的影子。這個觀點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里也提到過,他說:「在第五回寶玉隨秦可卿『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這個所在(太虛幻境)其實就是後來的大觀園。怎樣證明呢?就風景而言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入大觀園,行至沁芳亭一帶,書中所描寫的恰恰就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八個字的加詳和放大。」而生活在大觀園裡的賈寶玉和林黛玉都是經由太虛幻境幻化到了人間,因為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幻化成人形下凡前,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的案前皆掛了號,所以林黛玉和賈寶玉分別是太虛幻境里的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投射到人間的影子。在人世中,賈寶玉第一次見林黛玉便說曾經見過這個妹妹,而林黛玉第一次見到賈寶玉也驚訝於此人何等的熟悉,因為在「太虛幻境」所指向的那個世界裡,他們有一段未曾了卻的情緣,所以對兩人在人間世的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就不足為怪了。可見賈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不是瘋話,他在告訴我們一個事實:這個我曾見過的妹妹,確實存在過,而且先於現在的存在。

對於這個事實,我想在公元前三四百年,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也是肯定的。柏拉圖在他的著作《理想國》中把世界分成兩個部分:永恆不變的理念世界和變動不居的現實世界。但是他認為現實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處在生滅的變化之中,而生滅變化的事物既不是不存在也不是存在,是既存在又不存在,是一種中間的狀態。因而在現實世界的背後必然有一個實在存在,作為其存在的根據和原因,這個實在就是理念世界,理念世界為現實世界的產生提供了永恆不變的「模子」或「形式」。看,這同《紅樓夢》里的兩個世界「太虛幻境」和「大觀園」之間的關係多麼具有一致性,太虛幻境是理念世界,大觀園是現實世界。那麼這兩個世界是如何溝通的呢?在柏拉圖看來現實世界一切事物的產生都是由理念世界派生出來的,派生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分有」,即具體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分有了同名的理念,比如,林黛玉之所以能「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是因為她分有了美自身或者美的理念;另一種是「摹仿」,即具體事物的產生是以同名的理念為藍本的,同名的理念就是一個可供摹仿的模子或者形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觀園因為分有了太虛幻境里的美自身或者其他的品格便是其所是了,或者是因為模仿了太虛幻境才得以存在。為什麼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因為林黛玉是美的代名詞,它匯聚了所有的美於一身,她的美喚醒了賈寶玉內心關於美貌的理念,這個理念和靈魂棲居在人的身體之前就已經如同存在了一樣,它早就存在於賈寶玉的靈魂中,只是它處在沉睡的狀態,需要外界的力量將它喚醒罷了。有的時候,大概我們也有這種感覺,看到了很美的姑娘,總覺得好像在那裡見過,但是具體又說不清楚,可能我們的靈魂深處早已經有了美的集合,只是我們不自知罷了。

然而事實真的是如此嗎?難道《紅樓夢》里的這兩個世界的互動關係的合理性不讓人質疑嗎?到底太虛幻境是大觀園的影子,還是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影子?到底是絳珠仙草是林黛玉的影子,還是林黛玉是絳珠仙草的影子呢?到底誰是真實的、永恆的,誰是虛幻的、變動的?還是他們都是真實的,或者都是虛幻的?我們可以通過進一步的認識《紅樓夢》里的兩個世界來尋找曹公給出的答案

在《紅樓夢》里,在現實世界(大觀園)之外,還有一個超驗世界(太虛幻境)的存在,這個超驗的世界便是人類的前世,也是神仙的居所,是不可直觀和無法觸摸的,它是永恆先在的,也是人類的最終歸宿;而現實世界便是人類的今生,是人類的領地,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變動不居的,是有生有滅的,正如大觀園從錦繡繁華走向了蕭索沒落。人類死後靈魂是不滅的,它從肉體中獨立出來,從現實世界再回到超驗的世界去,所以靈魂必須是相對自由的,不受禁錮的,才可以如此在兩個世界裡穿梭。人死後靈魂回歸到超驗的世界,這就是靈魂的轉向,如果在人世間還有未盡之情緣或者還有不得已的緣由,還可以通過轉世投胎的方式,再回到現實的世界,了卻未了之情之緣之人之事。人類溝通這兩個世界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可以通過靈魂的轉世,而且一旦轉世成功,便和肉體合二為一了,兩個世界之間的溝通也就完成了,所以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這樣的溝通只能有兩次,一次是死去了,一次是活過來,因為在死與活的瞬間,靈魂獲得了自由,靈魂與軀體是二分的;二是通過夢境的方式,在夢裡進入到超驗的世界,鋪展開另一番景象。在現實世界中的賈寶玉就是通過夢境的方式進入到太虛幻境的,第一次是在秦可卿的卧室中,這時的賈府還是一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賈寶玉對太虛幻境里所見所聞皆是懵懂的、混沌的,因此他的軀體雖然到了超驗的太虛幻境里,但是靈魂還留在了現實的大觀園中;第二次在夢境中賈寶玉重遊太虛幻境,較之上一次,情形大有不同,賈府則是樹倒猢猻散的光景,慘淡的現實讓賈寶玉徹底的悟了,他真正意義上讀懂了太虛幻境,那麼在靈魂上達到與太虛幻境的統一,留在人世間的只剩下他泥一樣的軀體。只有當夢醒之後,靈魂才回歸到軀體中,二者融為一體,那麼溝通也就結束了。這兩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呢?《紅樓夢》里的答案是肯定的,否則就不會有賈寶玉「這個妹妹我曾見過」一說,賈寶玉在現實世界裡的這種反應恰恰應證了太虛幻境的真實性,所以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具體化和現實化,太虛幻境是先於以大觀園為核心的現實世界而真實存在的。這樣看來,大觀園確是太虛幻境的影子,賈寶玉確是神瑛侍者的影子,林黛玉確是絳珠仙子的影子。

然而,對於這樣的答案,在「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亞里士多德看來,是完全顛倒了事實,因為只有現實世界才是真實的存在,理念世界是現實世界的影子,事物的理念是事物的共性特徵,理念世界是從現實世界中抽象出來的,是意識的範疇,它們都是存在著的,但並不都是實在的,只有可感官的世界才是真實的。由此看來,大觀園是真實的存在,而太虛幻境只是人的意識所抽象出來的共相而已,只是存在,但不真實,所以太虛幻境是大觀園的影子,太虛幻境只不過是人的意識的投射罷了。那麼絳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影子,神瑛侍者是賈寶玉的影子,現實世界中真實的人才是草與石的模子或者「理型」。那麼怎麼理解「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呢?大觀園裡的賈寶玉非常欣賞女性,在他看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他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而在他生活的圈子裡,有很多值得尊重和關注的美好女性,她們大多都品貌絕佳,這就是她們身上的共相了,這共相就是「美的集合」儲存在內心深處,當看到了世外仙姝林妹妹,便覺得好像在那裡見過,其實美如仙子的林妹妹只是契合了他心中「美的集合」罷了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它一方面了反映了曹雪芹的世界觀,另一方面,可以跨越時空從柏拉圖那裡找到他們思維上的契合點,還可以溝通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來反觀他們的合理性。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哲學運思之路帶給我們思考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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