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接受，你將要遠去

知識 06-20

一說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伴侶，你立馬能想到的是哪一對？

錢鍾書和楊絳，楊過和小龍女，還是你的姥姥和姥爺呢？

在大肆傳播的「我愛你」愛情細菌里，有一個女人，她的一生都擁有著丈夫給她的無菌的愛。

她叫長沼智惠子，1886年生於日本福島縣一家世代釀酒的富商之家。19歲時來到東京念大學，其間迷上了油畫。畢業後，她參加了女子思想運動，為女性主義刊物《青踏》繪製封面，小有名氣。

長沼智惠子

在她25歲那年，經友人介紹，遇到了相愛一生的人——高村光太郎。

高村光太郎

高村光太郎是日本著名的雕刻家、畫家與詩人。他出生於藝術世家，父親是雕刻家高村光雲。1911年12月，28歲的高村光太郎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結識了女畫家智惠子。

那一天，畫家柳勁助的妻子八重子帶著自己的後輩智惠子前往高村光太郎的家。八重子一直記得，那天智惠子在一個轉角處停下腳步，小聲地說道「這裡好安靜」。光太郎正在家裡燒爐子等待著她們的到來。八重子在她的書中說「他們出生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天的相遇」。

1912年，光太郎與智惠子相戀了。光太郎回憶起初見智惠子時的印象：個頭不高，圓臉，皮膚白皙，嫻靜，說話聲音極輕，「就像是個人偶」。就是這樣的智惠子，在光太郎寫生時，追著他，將自己摘下的珊瑚菜的花一朵一朵拿給他看。

高村光太郎與智惠子

在他們的熱戀時期，光太郎寫下很多詩篇來表達他找到了夢中人的喜悅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到了冬天的早晨 / 心就開始雀躍 / 想高聲大喊 / 想過清潔又健壯的生活 / 藍色琥珀般的天空上 / 浮動著看不見的金粉 / 遠遠傳來獵犬的吠叫 / 我想要抓住什麼 / 又再次眷戀愛人的氣息

—— 《在冬天早晨醒來》

但是一般來說，童話般的愛情故事裡，總會戲劇性地出現家人阻擾的情節。他們也不例外。

當時的高村光太郎，剛從西方留學回來，專心鑽研雕刻和油畫。因為深受歐洲近代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他對日本社會陳舊價值觀和美術界的權威主義深深反感。於是光太郎成了「反叛分子」，牽頭舉辦了新藝術派的展覽會，參加新文學運動。

他違抗父命，拒絕了東京美術學校的教職，遠離了官僚的名利場，並且還在雜誌上發表評論，呼籲藝術家要自由地表達自己。他和當時圈外的藝術活躍分子來往密切，過上了所謂的放縱生活。因此，他和家裡的關係鬧僵了。

雪上加霜的是，光太郎的家人認為，他作為一個家世還不錯的海龜，應該娶一位東京的大家閨秀作為妻子，而不是出生在鄉下的智惠子。

光太郎與智惠子這兩顆思想先鋒的靈魂，怎麼可能輕易受到世俗觀念的束縛。對光太郎來說，智惠子是他「精神上長久以來尋找的女性」。

回國後有一段時間，藝術上的不得志讓光太郎每天都充滿著不安和焦躁，日子過得顛三倒四。加上和家裡的關係緊張，光太郎經歷著無法言說的精神危機。

正在此時，優雅少言的智惠子出現在他面前。智惠子清純的態度、樸素無欲的氣質和對自然的無限熱愛深深地打動了光太郎，將他從破罐子破摔的狀態中拯救出來。

兩人的感情在交往中愈加深厚，光太郎寫下了他們愛情的代表性詩篇《我們》，以表態度：

差異於我們之間已失去意義 / 對我們來說一切都是絕對 / 這裡沒有世上所謂的男女之戰/ 這裡有的是信仰虔誠戀愛和自由…… / 我倚仗自己就像倚仗你 / 我的生長就是你的生長 / 我相信我堅信 / 不管我走多快都不會棄你於不顧 / 你青春閃耀 / 就像我充滿活力 / 你是火 / 越熟悉你我越覺得新鮮 / 你是我新奇的無盡寶藏 / 是拂去所有枝葉的百分百現實

熱戀中的兩人各自在美術圈內都遭受了一些流言蜚語，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對彼此的愛。終於，在交往三年後，光太郎和智惠子衝破家庭的阻礙，意志堅定地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光太郎說：「在這世上，我遇見了智惠子，她純凈的愛將我洗凈，將我從以前的頹廢生活中拯救出來，因為這些經歷，我的情感全部傾注在智惠子身上。」

婚後的生活很清貧，因為光太郎家裡的一切財產都歸父母和弟弟一家所有。可能也是為了爭口氣，他們住在工作室里，組成了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

生活上貧困與精神上的富足並不衝突。光太郎全身心投入了藝術創作，智惠子成了全職主婦，給予他無限的支持。即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在貧困中掙扎，兩人也並不為此灰心，反而以貧窮為樂。

高村光太郎的木雕作品

這一時期，光太郎寫下了一系列溫馨美妙的詩歌。

我們的食慾旺盛健碩 / 本能的力量催促我們：/ 吃掉食物吧，變成自己的血 / 不久之後，我們進入飽食的恍惚 / 靜靜拉著手 / 心中有無限的喜悅在歡叫 / 在祈禱： / 願日常瑣事皆有生命靈氣 / 願生活邊邊角角皆放射密緻光彩 / 充盈於萬物的那些賜予 / 請時時將我們滿溢

——《晚餐》

我們最後會餓死吧，/ 我預言。 / 夜雨夾雪籽， / 淅淅瀝瀝，又落在雪上。 / 智惠子是早有覺悟的女人， / 比起餓死， / 她更樂意做一個中世紀的夢， / 在熊熊烈火中燃燒至死。

—《夜裡的二人》

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美好，可好景不長，上帝給了這個小家庭重重一擊。

智惠子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有嚴重的肋膜炎，但只要回到鄉下娘家修養一段時間就會痊癒。她父親逝世後，由於繼承人對家產的任意揮霍，導致娘家破產，她變得無家可歸。

不為貧窮所動的智惠子，為娘家的沒落傷透了心。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傾訴，除了光太郎。她被苦悶與孤獨折磨著，在此期間，精神出現過一次異常。

1931年7月15日早上，智惠子沉睡不醒。她於前晚服用安眠藥自殺，留下了遺書，上面只有對光太郎的愛和感謝，和對父親的道歉。

由於搶救及時，智惠子在醫院治療一段時間後恢復了身體上的健康。但是她開始出現精神失常的癥狀，經常會看到很多幻想，還一一描繪給光太郎看。光太郎以為這只是更年期的暫時表現，便把她帶去位於海邊的九十九里親戚家療養，每周坐火車去看望她。因為智惠子熱愛大自然，根據以前的經驗，只要在鄉下休養一段時日，就會被治癒。

果然，1934年，智惠子在海邊漸漸恢復健康，意識不再處於模糊狀態，但是腦部的問題似乎更嚴重了。她會和鳥一起遊戲，覺得自己變成了鳥，站在松林的一角，一直叫著「光太郎智惠子光太郎智惠子」長達一個小時。

光太郎在父親離世後，把智惠子從海邊接回工作室。不料，她的病情急劇惡化，行為漸漸變得狂暴，在自家療養已經變得十分危險。

1935年，光太郎把智惠子送入了精神病醫院治療。在這年，他寫的詩歌《人生遠視》宣告了兩人與病魔鬥爭的開始：

腳畔有飛鳥驚起 / 我那妻子瘋了 / 我的衣衫碎成襤褸 / 標尺距離三千米 / 啊，那桿槍未免也太長

寥寥數句，毫無修飾，忽然得知伴侶即將陷入絕境的震驚和痛苦，刺人心肺。智惠子的病情持續惡化，最終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與人間的光太郎漸行漸遠。

不過，在醫院生活的後半期，智惠子的癥狀相對平和。雖然精神分裂，但她開始剪紙，完成過去用畫具未能完成的創作。

她創作的剪紙有一百幅以上，完全就是她悠然的詩，既是生活記錄，又是有趣的造型藝術，是色階的和音，包含幽默，又傳達著微妙的愛憐之情。

光太郎每次去看望她時，她都會把剪紙給他看。光太郎表揚她一句，她就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

智惠子的剪紙作品

逐漸離自己遠去的愛人，在光太郎眼裡，反而升華成了超脫人間的存在。在他的詩《隨風而去的智惠子》中，發瘋的智惠子，宛如超凡脫俗的藝術女神：

發狂的智惠子不再開口 / 只與藍鵲和千鳥暗暗相商 / 山坡上防風林起伏連綿 / 松林里嫩黃花粉流動 / 隨五月晴風瀰漫九十九里沙灘 / 智惠子的浴衣在松林間忽隱忽現 / 白沙里埋著松露 / 我一邊撿拾松露 / 一邊遠遠追隨智惠子的腳步 / 藍鵲和千鳥才是智惠子的夥伴 / 智惠子已不願為人 / 美得可怕的黎明天空是智惠子最好的散步場 / 智惠子飛起來了

但是，看著愛人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光太郎無法再隱藏自己的淚水。曾與他朝夕相伴的智惠子如今如此的憔悴，讓光太郎幾近崩潰。

智惠子今天扔掉沉重的悲哀，/ 去往無邊荒漠，在美的意識圈遊盪。 / 不是聽見她叫喚我的聲音， / 智惠子卻已不再握有返回人間的車票。

——《無價的智惠子》

1938年，死別最終來臨。在於病魔苦鬥七年之後，53歲的智惠子死於肺結核。

這天，智惠子把所有的剪紙都整理好，交給了光太郎，彷彿是要把對光太郎全部的愛通過剪紙作品傳遞。

這天，光太郎給智惠子帶去了她最愛的檸檬。她輕咬了一口，眼角留下了淚水，急促的呼吸帶著安心地微笑。幾個小時後，在檸檬香氣的洗禮中，智惠子平靜地離去了。那是十月五日的夜裡。

你喉頭起了一場暴風雨 / 在這命運的緊要關頭 / 智惠子變回了原來的智惠子 / 剎那間一生的愛傾倒而空 / 接著 / 像過去在山巔上那樣深深吸一口氣 / 你的機關從此停轉

—《檸檬哀歌》

這首憂傷又甘美的《檸檬哀歌》，將永遠陪伴著智惠子。

智惠子的離世給了光太郎巨大的精神打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處於精神遊離的狀態。

他喝茶時，會想念智惠子；他創作時，會想念智惠子；他走在街頭時，會想念智惠子；他困頓之極時，更想念智惠子。

在智惠子生前，光太郎一定是第一時間把自己的作品拿給她看，和她一起討論。智惠子完全接受他的藝術，熱愛他的工作。可現在這個知己，已無處尋，他喪失了藝術創作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