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款書信體：史上最感人的悼亡詩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雖說是才子潘岳開創了悼亡一路詩歌之先河，但最早的悼亡詩卻並非出自潘岳之手。假使我們對此追源溯流，就不得不輕輕躍過宋詞的煙嵐、唐詩的青峰，繼續向上，繞過魏晉南北朝的翩翩風度，最終來到「蒹葭蒼蒼」的風之畔、水之湄。

在《詩經·邶風》中，有一首《綠衣》，一般認為是最早的悼念已故妻子的詩作。全文如下：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儘管《詩經》中的這一首詩被看作傳世最早的悼亡詩，不過在古人久遠的吟唱聲中，我們並未能尋找到一絲半毫有關創作者個人的情況，所以提及悼亡詩，最有聲名的，自然還是潘岳。自從潘岳將悼亡這一類詩歌題材發揚光大之後，後繼者沈約、元稹、白居易、陸遊、蘇軾、賀鑄、納蘭性德等人無不留下了傑出的佳作。玄枵館根據這些詩歌藝術感染力的高下，摘錄了其中的兩首，與諸位品鑒，這兩首作品雖屬來自蘇軾與賀鑄的詞作，但廣義上也應看作詩之一途。

首先我們來看出自東坡居士之手的千古絕唱《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詞及玄枵館提供的書信體譯文。

江城子

原文：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譯文（書信體）：

吾妻如晤:

不知不覺，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人海之中，再無半點你的消息，這生死之間的真實距離，是如此遼闊而蒼茫。現在，即使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你，可到頭來，又如何能真的就這樣忘記？總有那麼一些時候，腦子裡會忍不住閃現出你活著時的情形，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歡樂又或艱難的光景，每當我觸碰到這些早已逝去的細微塵埃，它們的紛紛墜落便讓我的心疼痛不已。想想你孤零零地葬在千里之外遙遠的墳墓中，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傾訴這份凄楚、這種悲涼。我想就算上天讓我們夫妻能夠再度相逢，恐怕你也難以相信，站在你面前的這個剛過四十卻歷經風塵，雙鬢雪白如霜的人就是你曾經的夫君，嗚呼！

你知道嗎？昨夜我又在夢中回到了家鄉，看到你靠在敞開的小屋窗口，正在給自己梳妝打扮呢。當我來到你的面前，彼此看著對方，我心中累積下來的千言萬語，竟然如同被卡在了喉嚨里一樣，凝噎住了。我只能就這樣默默地擁抱著你，而淚水，卻如同那似斷非斷的綿密雨珠，在我的臉頰上滑落個不停。我想讓我以後年年哀傷到哭斷腸子的，恐怕也就在這樣月明星稀、寂靜無聲的夜晚，想起埋葬你的那一片低矮的松林山岡了。

東坡手跡

這是北宋文壇開豪放一派風氣的蘇軾寫的悼亡詞，為紀念他的原配妻子王弗而作。這一首詞，讀來看似淺顯易懂，然可謂耗盡了豪放而洒脫的詞人凝聚的大半生氣力。上闋詞人用寫實的筆觸哀婉地表達了深沉的思念之情，寫及纏綿之處，自有一種盪人心魄透人骨髓之悲涼凄楚之感；那綿綿不盡的哀傷與思念，伴著江湖風霜洗劫後的凄涼心境，不禁帶給人無限滄桑與誰訴的慨嘆。至於下闕，詩人則記述夢之虛境，繼續抒執著不舍之情懷。全詞採用白描手法，娓娓道來，悲傷的基調在字裡行間行進如江河入海之態，轉折迴環後逐漸匯聚為奔騰之勢，於是乎，語盡處，這種悲傷的情致亦化為江海奔流、滔滔不絕。

以大江東去，驚濤拍岸般豪邁而見長的蘇軾，卻將悼念之作寫得如此纏綿哀婉，讀來讓人不禁肝腸寸斷。析木不才，以上勉力嘗試的書信體譯文，希望能帶諸位以今時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粗略一探《江城子》中傳遞出的深沉哀思。

說完蘇軾的《江城子》，我們再看另一位詞人賀鑄給我們呈上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鷓鴣天

原文：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譯文（書信體）：

親愛的

我又回到蘇州了，可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包括你，當初與我同來的你，為什麼就不能再一次讓我牽起你的手，一起走進這閶門呢？如同一顆被寒霜打了以後的梧桐，我活得幾乎就像在苟延殘喘；更有那失去了伴兒的鴛鴦，孤獨而疲倦地在我眼前飛著，和顧影自憐的我一樣，思念早已染白了它的頭髮。

在我們以往居住的屋前，那一片原野之上，露珠剛剛被陽光從綠草上俯腰撿拾乾淨。而我，還徘徊在我們共同居住過的房子與你的墳前，遲遲不願離去。我知道，我再也沒法見到你了，我知道，此後的每一個夜晚，我只能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那南窗外傳來的滴答不盡的雨聲，哀嘆不已了；親愛的，除了你，還有誰？還有誰會像你一樣，可以在這樣的深夜，無怨無悔地就著微弱的燈燭，為我補一補這破舊的衣裳？！

你的鬼頭

這是宋代詞人賀鑄為悼念亡妻趙氏而作的一首詞，他的這一首悼亡詞，與蘇軾的《江城子》可謂交相輝映，光耀至今。儘管他的這一首詞沒有蘇軾的《江城子》流傳得更為廣泛，但從藝術造詣及情感表達上看，此詞恐怕在樸實與感人方面，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蘇軾的《江城子》和賀鑄的《鷓鴣天》，前者於夢中虛寫亡妻梳妝於窗前，後者則在眼前念亡妻補衣於燈下，畫面無不充滿生活氣息，讀來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和現在一些對待已故妻子甚至妻子還在身邊的男人相比，這些古人看起來倒是更顯得情深意重了。

文/析木 玄枵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