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粗獷的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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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他學金庸，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板一眼都是金庸的風格，但金庸不適合他，他的性子與金庸不符，完全地不符，所以很明顯地，模仿地異常拙劣。

金庸是陽春白雪。雖然同樣是寫武俠，但金庸的文本、文筆都是努力往正統的路子上走的，正如金庸這個人一樣，被打磨地非常漂亮。但大家其實很難代入自己，因為寫的那麼多喬峰、段譽、郭靖、韋小寶，這些人物寫得好是好，卻代入不了。

什麼樣的藝術形式最能讓人代入？為什麼我們讀盧雲會為之難受，讀秦仲海會為之悲憤。所以我說，他其實是一個粗獷的說書人。只有存跡於市井的說書人，才能更加體會大眾的心情、融入大眾的生活，讓大家為之喜、為之悲。

口說無憑，讓我們理一理他的寫作脈絡，自然會看出端倪。這裡私下引入一個「內功」與「招式」的說法，何謂內功與招式？簡單來說，內功是一個人寫作的氣質，招式是一個人寫作的方法。

那麼很清楚了，一開始他是沒有內功的，邯鄲學步一樣模仿金庸的招式，自然極為蹩腳，《西出陽關》和《亂世文章》寫得最好，也因為恰巧金庸的招式對了他潛在的氣質，而其他的那些粗糙的氣質，就很顯然不合金庸的感覺——

你說《西涼風暴》和《笑傲江湖》都是鏢局滿門，但當我們放到真實情況下去模擬時，很顯然伍定遠的體驗比林平之又是不同，可惜他沒寫得出來。張之越吼出那番話、盧雲喊出橫渠四句也沒寫得出來，太單薄，因為他有氣在心中，無力喊出口。他還沒有那種體驗，那番內功。如果可以，我真的願意讓他重新修改一下，前面之差不在於招式，而在於內功。

內功終於在《笨孩子》里有了起色。也許是突然開竅了，也許是內心的吶喊，總之他寫《笨孩子》時，整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不是之前那種為了讓你有感覺的「偽高潮」，而是進入狀態的一氣呵成。《笨孩子》不僅是寧不凡的「不凡」，也是《英雄志》的「不凡」。

這種氣質，有人稱之為「蒼涼大氣」，有人稱之為「灰色世界」，我更願意稱之為「說書人的氣質」，如果要加一個前綴，那便是「粗獷的說書人」。

說書人是什麼？那是一種拉著小曲兒，敲著板兒，板子一拍，往往引來大眾興趣，時而高亢、時而悲壯、時而歡喜、時而悲極，到了融入大傢伙中，成為說書人說的故事，也成為大傢伙的故事。

一個從普通人成長起來的大人物，是最得大家喜歡的。大家可以代入，可以從中得到不同的體驗。你也許會去體驗段譽，但你從沒有在自己生活中感受過他；我卻見過多少有盧雲影子的《英雄志》讀者。

又也許是秦仲海。私以為他在秦仲海身上最妙的一句，在此處：「秦將軍，恭喜你了。你已經是秦霸先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沒有生僻的字，沒有難懂的詞，大家看到就知道什麼意思，偏偏是這樣的話，直戳你心，好似在你心上颳了一個口子，向裡頭輕輕丟下一句話：「你已經是秦霸先了。」然後又不給你合上，讓你一個人在深夜裡痛不欲生。同樣的話語出現在大家熟悉的「他好像條狗啊」身上，異曲同工。

登上珠峰的秦仲海是狂放反社會到極致的表現，配著Two Steps From Hell的音樂，一路高歌猛進，大家都隨著秦仲海踏入嗑藥的神情中，卻由著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被拉回人間。

——這才是人世間。「千辛萬苦到頭來，原來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

我們大家所熟知的盧雲盧狀元，那個失去兄弟、失去老婆、失去官位的賣面郎，也有著讓人悲傷到彷彿不再存在的共情時刻。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只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了。」

——這三十四個字，你全部都認識，你也全部都知道它的意思，哪怕你沒讀過《英雄志》，看到這句話，你也知道它帶來的意味，那是愛極了的初戀最後嫁為人婦的悲哀，可是你就是會陷入無與倫比的難受，他都替你想好怎麼說了，「在這無以名之的糊塗時刻，他覺得物我兩忘了」。

這就是普通人的說法，轉個彎的普通人，不用那些高深莫測的詞，單單這些詞就能打動你。我無意比較那種說法更棒，但這種說法定然是第一眼就能戳到你心坎上，而且只要被戳過一次，就會義無返顧地去被戳第二次、第三次……

差點忘了，金庸有一部小說，不大像是金庸的小說，反倒更似乎是金庸和他之間的氣質，有金庸的氣質在其中，也有他的氣質在其中。有朋友猜到沒？我說的是《連城訣》。

《連城訣》給我更多感覺的，不是它描摹的那種黑暗世界，那個世界有真實，也有藝術加工，而它的章節名字，才是更近於說書人。

不像《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的文雅和傷痛，也不像《倚天屠龍記》的詩句，也不是《天龍八部》的清麗?然的詞，也不是《笑傲江湖》的廣陵散式的標題，它就是普普通通的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說的話。

老鼠湯、空心菜、人淡如菊。

回家、章台柳、最後的旅程。

都是簡簡單單的字詞，給人的感受卻是「幾十幅血淚斑斑的正道，帶走了顧老爺，留下了無盡的苦難」。

用《連城訣》的一個標題和《英雄志》的一個標題結尾，讓我們喊出「他」的名字吧。

鄉下人進城，一代新人換舊人。

孫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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