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析《異形：契約》：當科幻倫理替代了科幻本身

雷德利·斯科特和斯皮爾伯格一代人的貢獻就是把傳統的B級片拍成了大製作，1979年的《異形》製造出前所未有的深空陰影，用一種幽閉恐怖來刺激觀眾神經。然而到1982年的《銀翼殺手》，斯科特的思路已然改變，他試圖沿著阿瑟·克拉克式的概念追溯科幻倫理，類型便不再是影片的第一要義。時至今日，科幻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貼近「偽神學」，套取話題的方式不再是技術、敘事和感官效應，而是時間線、宇宙命題和倫理觀。

哪怕是今日的爆米花電影也會硬生生地扯出一條倫理線索，就像《生化危機：終章》的大戰殭屍遊戲後面仍然藏了一個「諾亞方舟」的滅世重生背景，但它歸根到底不過是將對克隆人的天真幻想偽裝成某種形態的世界觀。真人版《攻殼機動隊》的失意之處同樣是將話題更多放在了粗淺的倫理，既無塑造宇宙的野心，又耽溺於未來主義的裝飾，出來的效果也就差強人意。相對於美國人的故作高深，英國人對任何科幻命題的思考都要嚴謹得多，無論雷德利·斯科特還是克里斯托弗·諾蘭都試圖沿著阿瑟·克拉克與庫布里克開創的道路走下去。

因此當雷德利·斯科特重啟《異形》系列的時候，也就成為了1979年《異形》的解釋學。《普羅米修斯》的用意就是構建宏觀宇宙，從而讓《異形》與《銀翼殺手》的路線合二為一，就此來說前傳比續篇就更為重要，因為一種時間線都傾向於向前調頻，也就是通過不斷修正史前線索而奠基其宇宙框架。而《異形：契約》彷彿是1979版《異形》的一面鏡子，在近乎相似的輪迴式敘事線下，斯科特所製造的就是差異，因為只有在這樣的輪轉中才能凸顯差異。在《異形》中，生化人艾什是作為科研人員停留在飛船上，其他船員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而在《異形：契約》中，沃爾特本身就是眾所周知的生化人，大衛亦不掩藏自己的身份，反而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新的期待：他可以成為宇宙中的bug，也就是整個宇宙以他為起點重新被生產出來。

因此《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都在回應這一問題，也就是創造與毀滅之間的時間之痛。影片開端泛白空間內的對話首先是對作為人類「父親」的否定，之後是對作為飛船的「母親」的否定，生化人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製造出不同於自己和人類的「完美有機體」。這種寥若晨星的幾率成為宇宙之偶然，也就把大衛陰錯陽差間送上造物主的位置，而實際上他不過是在幫助更古老的造物者去完成使命。太空騎師創造了人類，也試圖毀滅人類，最後卻被人類的造物所滅；人類創造了生化人，也試圖毀滅生化人（《銀翼殺手》），但引來的是後者對人類胚胎的復仇。創造和毀滅從來都是辯證的活動，也就是在創造的同時也就標記了詛咒，從而成為循環的開始。命定論和時間迴圈一直是老一代電影人思維的極限，也是傳統硬科幻的極限，是思之不可思過程中的一個妥協，一種前攝。當電影觸及這種命題的時候，影片的看點也就不是在技術視聽，而是影片本身的主題和倫理，在這個層面來看，科幻倫理已然替代了科幻本身。

如果以科幻倫理的話題代表科幻電影本身的高度，那麼這兩部「修正」前時間線的電影，《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已經做得足夠出色。依託相似的故事線，雷德利·斯科特近乎將其做成了某種扇面敘事，這既是對前情的追問，也是對未來的反思，在這種修補的過程中人們大致可以歸納出一條維蘭德公司的編年史，但這種編年史既非《星際迷航》和《星球大戰》一樣的太空歌劇事件簿，也非《太空漫遊》式的心靈史學，而是介於二者中間的產物。雷德利·斯科特不是玄學派的神棍導演，他從始至終也沒有將影片視為一種神諭的書寫，而是一種幾率性的存亡歷險，他在講述科幻倫理的同時仍然將硬科幻視為電影敘事的典型形式，就這一點來說讓觀眾感受到古典類型精髓的同時也不得不嘆息其守舊的一面。對《異形：契約》來說，無論比之《異形》或是《普羅米修斯》，整體進入節奏的速度偏慢所帶來的困擾會瞬間凸現出來，當飛船飛行了四十分鐘還尚未著陸的時候，慢節奏和一味求索的執念便讓其重蹈《銀翼殺手》的商業覆轍。

北美票房的失利或許驗證著這一點，也就是硬派科幻敘事和深度主題求索的組合已經屬於舊時尚。即使《異形：契約》將話題擴展到深邃的晶體宇宙，也不過是舊款升級產品，對於時下的觀眾來說，漫威宇宙的路線才是商業類型的真諦。漫威正是依靠「去倫理化」的構造而雄霸市場，也就是娛樂化的純感官路線；而雷德利·斯科特的史前求索，則是迷影時代可造就諸多研究論題的懷舊產物，它很難在當下轉化為票房資本。這就是科幻倫理代替科幻本身的後遺症，即使當代科幻電影都有類似的傾向，更多時候也不過是裹一層糖衣的偽裝。《異形》的根源可以追溯到馬里奧·巴瓦拍攝於1965年的《惡魔星球》，然而不同於巴瓦的巴洛克式雜耍，也不同於詹姆斯·卡梅隆等人的純經驗類型化延續，雷德利·斯科特真正試圖賦予科幻倫理以電影的尊嚴，在《異形1》的原旨劇本和《普羅米修斯》的史前線之間架起真正的橋樑。影片的結尾可以視作導演本人的對過往的修正和反駁，時隔多年之後他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一償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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