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用舌頭行走的人

用舌頭行走的人

我以為這一生受制於腦癱,被命運擺布。有一天,左手小拇指觸達到世界的邊界,讓我成了一個幻想國度的造物主。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180個故事

十九年過去了,我還經常夢見初一的那場考試。

教室里,我和同學們安靜地坐在課桌後面,看著老師。鈴聲響過,分成幾疊的卷子從第一排逐漸向後傳遞。題目不難,很多都是課堂上講過的題型,我甚至能記起是在哪節課上講的。

可當我自信滿滿地想要答題時,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僵硬,完全動不了,握筆的左手像被麻繩牢牢地捆住,任憑怎麼用力都難以抬起。環視四周,同學們在埋頭做題,傳來筆尖摩擦試卷的沙沙聲。無助的我,只能繼續默默地跟自己的身體較勁。

好不容易把手放到了桌子上,艱難地微微抬起手腕,總算讓筆尖觸到了答題的位置,我憋口氣,顫顫地寫上一個「解」,冒號還沒點出來,強力彈簧似的胳膊,就又帶動握筆的手滑落到了桌子下面。

望著卷面上留下的長長的圓珠筆劃痕,還有被頭上滴落的汗珠浸濕的水印,我只能無奈地嘆口氣,稍稍休息一下,繼續努力。

題目的答案就在眼前晃蕩,卻怎麼也無法通過筆落到紙上。時間流逝,卷面上依然空空如也。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各小組組長開始挨座收卷。剛才將手又抬到桌子上的我,很遺憾已經心算出來的答案未能寫上,收卷的同學捏起卷子的一邊,輕輕抖了一下,就從我的手下抽走了。

這是我學生時代最後的一場考試。輟學後,這場考試化為噩夢,困擾了我好些年。

我是先天性腦癱患者,能上幾年學,已是僥倖。

命運給我的安排,原本是一張床和房頂的天花板。一直到五歲,我都沒有辦法離開床。五歲時,媽媽為我添了一個弟弟,弟弟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爸爸遭遇車禍驟然離世,已經六歲的我跟著一歲的弟弟,居然學會了走路。雖然姿勢彆扭,走得也不穩當,經常摔倒,腦袋動不動就被磕破,但好歹算是會走路了。

八歲那年,經過媽媽反覆求人,家門口一所單位辦的子弟學校總算答應收下我。多年後,看到電影《阿甘正傳》時,發現阿甘和我一樣不容易。

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幫助下,手腳不靈便的我仗著不太笨的頭腦,學習成績還算不錯。子弟學校本來學生就很少,一個年級一個班,通常不到二十人,我的成績總能排進前三。字寫得不好,基本只有教我的老師看習慣了,才能認得出來。

學生少,學校環境簡單,使我免受了不少可能發生的校園欺凌,儘管偶爾被一些調皮的孩子跟在後面模仿步態。作業和習題,我也是能做多少做多少。整個小學時代,可以說是我最接近正常人的一段生活了。

期終考試過後,不明原因的高燒佔據著我的身體,38-39度的體溫幾乎持續了整個暑假,醫院用了各種檢查手段和藥物治療,終於在幾次搶救後漸漸控制住了我的體溫。

高燒引起的抽搐加重了我原本的病情,也基本摧垮了不怎麼樣的身體。開學的時候,我剛剛出院回家,別說像以前那樣走路上學了,就連坐一會兒的力氣都沒有。起初,我還想躺著自學課本知識,但極度緊張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我只堅持幾個月就放棄自學了。

陪在我身邊最久的人是媽媽和弟弟。每當媽媽工作太忙,弟弟就在家給我買飯、刷碗,幫我洗澡、上廁所、換衣服。他比我小5歲,當時剛上小學,已經開始像一個小大人一樣,照顧我這個名義上的哥哥。

躺了兩年,可以重新坐起來後,我向媽媽提出,想要一台電腦學習打字。媽媽拿出好不容易省下的幾千塊錢,買了台電腦,並在半年後辦理了當時還很少見的上網業務。

我只有左手的小拇指能夠比較自如地伸直,按鍵盤基本就全靠它了。為了盡量提高效率,我學了五筆字型輸入,平均一分鐘最快也就十個字。上網的頭一年裡,我基本上處在到處摸索的狀態,在網路論壇看看別人的提問和回答,自己也發發帖子。

我在一家省級報刊網站下屬的「IT視界」論壇里逗留了很久,學到了不少東西,交到了第一批網友,還在後來首次當上了社區版主。

我開始嘗試編點小故事,寫點短文之類,發到一些原創文學網站。讀者很少,可每次編輯審核通過的郵件,都讓我增加了一點信心,覺得寫作這條路也許可以走下去。

讀書、練筆、逛論壇,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這三件事幾乎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幾年後,我發現成效顯著——自己不再是文盲,也可以像模像樣地坐在屏幕前,跟各路大神談笑風生了。

我對科幻產生了興趣。坐在家裡幻想不一樣的世界,是我孤獨中唯一的樂趣。從2003年的一篇故事背景設定,被人認為是科幻題材之後,我就專門找到當時中國唯一的科幻期刊《科幻世界》網站,在他們論壇中進行註冊,開始學習和寫作科幻。

後來,在幾個老資格的網友的組織下,我們另起爐灶,辦起了中國第一份科幻愛好者電子雜誌《新幻界》。因為我白天有大把時間上網,加上混跡於各大科幻社區,承擔起部分文章的校對、出刊雜誌的推廣、以及獨立論壇的管理等任務。

上網多年,如果不是對方針對性地問起或有意談到,我基本不會暴露自己的身體狀況。直到後來有一次接受網路採訪,很多網友才知道我是殘疾人。這其中有個小插曲,就是《新幻界》編輯部里一個朋友非要給我介紹對象,說他女友的姐姐待字閨中,覺得我不錯,想介紹給我。

我本打算推脫了事,可他在QQ上不依不饒,非要問我為什麼不想談戀愛。

眼看再這樣下去,我有被人誤會性取向的風險。我只得對他說,我是殘疾人。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圖作者生活照

左手的小拇指是我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因為打字全靠它。但最多持續兩個小時,左臂就會僵硬、回縮,難以夠到鍵盤。強伸手的話,不僅全身更加緊張,攣縮的右手還會更加不受控制地使力,擠壓胸部擠到呼吸困難的程度。

我不得不強行把右手別在腰後,由於長期受到壓迫,右側肺部已經不能再隨著呼吸正常擴張了。

相比於用半個肺呼吸,屁股上長硬皮的疼痛就不算什麼了。這是久坐造成的,凳子上像長了錐子般扎屁股。每隔十天半月,屁股上的硬皮能蛻掉一輪。

真正難受的還是上學時最後一次考試那種噩夢般的無力感,腦子裡重複著接下來要寫的內容,手上卻遲遲無法把簡單的一段話敲在屏幕上。

我實驗了各種摁鍵盤的方法,手夠不著的時候,就彎腰用頭上的部件,鼻子太短,下巴太鈍,嘴巴太軟,叼鉛筆太容易流口水,最終找到了個好辦法,就是用舌頭頂起下唇在鍵盤上使力,這樣既能相對準確地輸入,又不至於把口水流得到處都是。

「啃」鍵盤的打字速度當然比不上雙手,時間長了,脖子跟脊背連接處也酸痛得厲害,但在手臂實在伸不出去的時候,這個方法也能延長打字時間,每天能多寫出幾百個字。

除了和自己的身體較勁,我還得提防著媽媽。她不指望我能幹出什麼事情,只希望我不要把自己的姿勢搞得更難看了。所以,她對於我的打字方式極不滿意,只要看見就會罵。

我只能小心留意,當她在家時,得時刻注意聽,如果她的視線可能覆蓋到我,我就盡量用手打字,或者乾脆停下,假裝閱讀。等她離遠了,再接著「啃」鍵盤。

就這樣,當我故事中的人物矢志探索宇宙真理的時候,我卻在儘力躲避著媽媽的目光;故事中的主人公能以堅強的意志跟異域的魔王殊死對抗,我卻連撒尿時別把褲子濺濕都很難做到;故事中的「我」能夠瞬間躍遷到宇宙邊緣,現實中的我根本走不出自家大門;故事中的「我」喜歡用強有力的行動擊敗一切艱難險阻,現實中的我只能在頭腦中構築另一個世界。

時間一長,我有點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也可能不是真的分不清,只是更願意沉浸在虛幻世界。科幻、哲學,我多少都有些許心得,都比生活中無能的我強太多,可為什麼只有那個最糟糕的我是真實的存在呢?

在我唯一一部寫完的科幻長篇故事中,我設想了一個基因工程高度發達的未來世界,那個世界裡,人們可以很方便地定製自己的寵物。比如,你可以要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粉紅小河馬,也可以要一個像獵犬般忠誠的巨型獨角仙,只要能想得出來,生物的遺傳性狀任人拼接。

當然,黑暗面的存在是必然的,總有些人會把聰明才智用在旁門左道。他們肆無忌憚地用生物技術製造各種害人的東西,甚至對人類的基因和大腦動了手腳。故事中的「我」是名特別警察,是壞人們的勁敵,但卻錯失了阻止陰謀的最後時機。面對被徹底毀滅了的生態環境,「我」寧死不願對敵人低頭,最終被封凍在萬年冰洞中。

過了百萬年後,「我」看見了一個重生的嶄新世界,新的生命形式擁有天然的自主修改自身基因排列和表達的能力,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對他們而言只是本能。飛蟲擔任信使,房屋和火箭皆有生命,機器與動物、植物間都可以無障礙交流,疾病根本沒有存在的空間。

小說寫完後,很多出版社的編輯和我接洽出版,我的心中一次次萌生出希望。

2013年夏季,天氣炎熱,我忽然感覺到自己下半身的皮膚逐漸變得麻木、冷熱不分,繼而全身發軟、使不上力氣。情況迅速惡化,幾天後,我只能躺在床上,無法起身。

醫生的診斷結果說,懷疑是重症周邊神經炎,要確診得去省會大醫院做詳細檢查。此時退休賦閑的媽媽根本無力獨自帶我出行,弟弟也剛參加工作不久,沒有時間。何況,就算確診,也不見得能得到多麼有效的治療,我只得在家卧床休養。

媽媽心疼,但無可奈何。她早已對我長時間使用電腦感到不滿,但也知道我別無他事可做。面對病倒在床的我,除了埋怨,她只能儘力照顧。

這一次,我感覺比上次發燒輟學時還要難受。麻木的知覺、無力的肢體,還有嚴重的腹脹、便秘,嚴重時還出現夜間便溺失禁。三十歲的青年,整日牽連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吃苦受罪,還不時尿床,尊嚴於我已經太過奢侈,我感受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

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皮膚上總像有蟲子在爬,還有一種燒灼般的異樣感覺,我的腿部不時抽動,難以自抑,肚子里脹得像塞滿了石頭,半點飢餓的感覺都沒有,吃一口飯就得乾嘔一下,排出腹內多餘的氣體後,才能繼續吃。我想,要是真不想活受罪的話,可能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只要幾天不吃不喝,我的生命很快就能結束。

可我又不能這麼做,一方面對不起媽媽,另一方面我不甘心啊,我的本事沒有施展,我寫的故事沒有出版,我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想透。或許這些都只是借口,我內心的求生意志依然強烈。

周邊神經炎多是自限性疾病,即使是重症,也很少危及生命。網上資料顯示,一般人通常三個月到半年即可自行恢復,而我卻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到2014年秋天,我終於又能坐著使用電腦了。

腦癱的主要癥狀之一是肌張力異常。肢體緊張、肌肉僵硬、關節屈伸不利,都是肌肉張力過高的表現。周邊神經炎造成的無力和癱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肌肉張力,我現在的打字速度反倒比上次生病之前還快了一點。

但肌張力降低只是能緩解肌肉過度緊張的狀態,運動障礙本身的主要原因在於腦部發出的神經信號不準確。至今依舊麻木無力的下肢,還是明確地提醒我,自己的身體處在退化之中。2013年以前,我還能獨自從卧室或客廳走到衛生間,現在卻只能用瓶子就地解決小便問題了。

圖 作者一家三口

我恢複寫作的時候,恰逢《三體》獲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國內科幻寫作圈子熱鬧起來,科幻文學得到重視。我躺在床上一邊修改以前的小說,一邊繼續寫點新的故事。興許是多年的積累有了成效,我的幾篇文章陸續發表在一些創作平台上,並收穫了少量稿費。

接下來的兩年里,我積极參加各種科幻類型的徵文和評獎活動,得了幾個小獎,另有幾篇故事被選中與其他作者的作品結集出版。

我的長篇科幻小說剛寫成,就被「起點中文網」編輯看中,要跟我簽約。沖著他們的招牌,我興奮地簽了A級版權協議合同。以20萬字的作品成了「起點A簽」的作者,我在網友中風光了好一陣子,甚至被喚作「大神」。

我並沒有仔細閱讀和弄懂合同內容,想當然地以為,條款說的都是關於作品在「起點」獲得推薦和出版的安排。後來才知道,協議免費收走了我對作品的幾乎所有權利,唯一的承諾是平台上的發布和有限的站內推廣。

成功帶來的喜悅很快過去,我彷彿看見了那份噩夢中的試卷。六七年過去,書沒有出來,我一分錢稿費沒有拿到,更糟糕的是,通過其他出版公司出版的路子被那紙合同堵死了,而「起點」又不同意解約。如今,我正和他們對簿公堂,也不知道能不能要回自己的權利。

互聯網讓像我這樣的殘疾人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曙光,但這道曙光能持續多久,很難預料。

我認識一位也寫科幻的腦癱患者,大我八歲,上海人,是個偏武俠風格的科幻作者,英語水平不錯,翻譯作品還登上過《科幻世界譯文版》。最近我在他的微博上得知,他已經沒辦法繼續寫故事了,因為住進了福利機構,那裡可不會給他配一台電腦。

如今,媽媽年紀大了,得了高血壓、心臟病,前幾天買菜的時候暈倒在街上,幸虧有同行的熟人幫忙,把她送進了醫院。弟弟一趟趟地回家照顧我,去醫院給媽媽送飯,再趕到單位上班,忙得不可開交,我彷彿看到他變成了我們小時候的媽媽,而我,依然是那個累贅。

想當年,弟弟以他們學校應屆生中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化工大學。大學畢業時,他本有機會繼續讀研,卻為了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選擇了找工作。他打電話問媽媽,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家鄉。媽媽沒有說話。

我們都知道,那是弟弟逃脫自身命運的機會,只要他找份外地工作,就可以輕鬆擺脫被家庭、被我這個哥哥鎖定的命運。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給我們帶來希望,他做好了命運被鎖定的準備。

我不能拖累弟弟一輩子,在不遠的將來,我必定跟那個住了福利院的朋友一樣,順從由身體決定的生活軌跡,找到一個安身之處。

不過,想到十幾年的寫作經歷,我最終沒能出版一本獨立的作品,還是有那麼點遺憾。

作者陳偉起,現為自由職業者

編輯 王大鵬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舌頭 的精彩文章:

男子擁有9cm超長舌頭,能用舌頭舔到眼睛,女友表示很喜歡!
舌頭被冰棍黏住,美女一臉的都是尷尬
寶寶,你的舌頭忘了收回去啦~

TAG:舌頭 |

您可能感興趣

尖頭細跟,可以讓女人的行走姿態更加嫵媚迷人!
做一個街頭巷尾的行走者
人人都是行走的藝術
我們就是行走的「人形瘡」
在記憶里行走的虎頭鞋
行走的膜原
尖頭細跟,讓女生們行走間風姿綽約,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行走的荷爾蒙,鏡頭下的猛犬集合
離家出走的古人,一位用生命來行走的旅人,山川之友
我的骨頭架是土地上行走的樹
他們用鋼針刺穿嘴巴和舌頭並在火炭上行走,為啥呢?
行走的力量
行走的天性
楊冪彷彿行走的「衣櫃」,跟著她穿回頭率爆棚!
捕捉到義大利街頭上行走的衣架子 意境太迷人了
尖頭細跟,讓女生的行走姿態時刻保持優雅,釋放出迷人魅力!
你跟行走的衣架只差一個虎頭肩!
弓著背直立行走的狗狗,堅強的讓人落淚
行走的中性風
人見人買的超大桶身體乳,用完它勞資就是行走的牛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