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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本文刊載於澎湃新聞「有戲」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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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每年國產劇都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來作為遮羞布,一四年是《北平無戰事》,一五年是《老農民》,一六年是《好傢夥》,今年才過了一半,但這塊遮羞布十有八九已經被等待了十六年的《白鹿原》摘取了。

是啊,有楊過等小龍女那麼長。

一 「農民問題」

很多人認為,《白鹿原》其實是一部農村戲,這部以上世紀農民為主體的故事,從頭到尾看起來都是「土裡土氣」的,一點也不接地氣,因此沒有什麼可吸引人的地方。

其實不然,《白鹿原》儘管拍的是農民故事,但時代背景從清末到建國後,實在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作品。至於為什麼大家會覺得《白鹿原》里的農民土裡土氣,在下文中會提到,現在我們不妨來看看為什麼要以農民為主體來敘述。

一九二六年,毛澤東在《國民革命與農民運動》里提到:「農民問題乃國民革命的中心問題,農民不起來參加並擁護國民革命,國民革命不會成功;農民運動不趕速地做起來,農民問題不會解決;農民問題不在現在的革命運動中得到相當的解決,農民不會擁護這個革命。」而在次年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也寫了:「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什麼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

由於農民的數量和地位,使得農民必然成為人民群眾的基礎,也必然只有他們才能成為中國革命的主力軍。

因此在《白鹿原》第三十四集,當鹿兆鵬(共產黨)和岳維山(國民黨)雖然還在合作時,卻早已產生了分歧——岳維山認為,他只需要拉攏最有能力的那群人,就可以穩定這個局面:「只有你和我,有資格在這舞台上唱戲,外面的這些人哪,充其量就算是個看客。」這是傳統中國統治階級的思想,但在現代社會中卻不再適用。鹿兆鵬則搖頭:「我咋覺得,他們才是力量之所在呢?」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這是孫中山晚年提出的口號,然而在孫中山死後,這句話被國民黨拋棄了,而共產黨卻開展了土地革命,土地革命帶來的是民心和群眾,大家不再是為了某個崇高而虛無的理想而鬥爭,也不再是為了別人做嫁衣,而是在實實在在為自己奮鬥。由此可見,精英主義和群眾路線,哪一條才是最根本的、最有效的救中國道路?答案顯而易見,歷史已經做出了選擇。

這讓我們想到了《北平無戰事》里梁經綸的慷慨陳詞:「國民政府因為物價飛漲通貨膨脹不得不推行幣制改革的時候,在西北、在東北、在華北、在華東,共產黨已經在他們的解放區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億三千萬的人民分到了土地,一億三千萬的人變成了共產黨的堅決擁護者。……中國是世界最大的農業國,四億多農民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他們不知道、他們不懂得,什麼是共產主義、什麼是三民主義。他們只懂得,沒有土地就沒有飯吃,誰讓他們生存他們就跟誰走。」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北平無戰事》是近年來涉及國共題材不可多得的一部好劇,它通過國民黨行將就木時妄圖自救的行為,展現了一幅群像畫卷,從知識分子和官僚階級的視角來看待中國的問題;而近十年前的《人間正道是滄桑》則從軍人的角度,從黃埔軍校出發,以軍人視角來看上世紀的風雲變幻。

這兩部劇側重點不同,落腳點是一致的,卻都沒有去探求最基本的問題。

中國社會最基本的問題是,農村與農民。

中國有過比較好的農村戲。高滿堂寫過《老農民》,這部由陳寶國和馮遠征主演的劇,時間幅度跨越了大半個世紀,在這部劇里農民和政治緊密貼切,是一曲對農民的讚歌。路遙也寫過《平凡的世界》,作為上世紀末影響力最大的幾部書之一,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巧妙地踩准了時代的脈絡。

《白鹿原》則不一樣。在原著里,陳忠實筆下的主要敘述對象就是農民,這樣一群出生在白鹿原上的農民們,有著過去幾千年的傳統,有好的有壞的,但他們無法區分辨別,因此在面對著波瀾壯闊的大時代時,留下的只是他們的「一地雞毛」。而當讀者循著他們的視角來看整個世界時,《白鹿原》原著就變成了一部帶有魔幻和荒誕意味的史詩,令人回味無窮,感慨歷史的蒼茫變化。

而電視劇卻有了改動,儘管失去了原著的荒誕意味,卻別有一番風味。

電視劇里儘管也是以農民為敘述主體,卻不單單是有農民視角,相反,電視劇是從各個階層的視角來看農民關係。因此在劇中,荒誕和魔幻會被消解,只有當觀眾主動代入農民視角時,閱讀小說時的感受才會回來。在劇中,地主和長工之間的關係被細緻刻畫了,國民黨和共產黨對農民的態度也很精細地描繪了,甚至土匪不再是過去單一的打家劫舍或劫富濟貧,而是變成了多元視角下的另一種農民。

換句話說,歷史是高度總結的產物,它可以將錯綜複雜的人情世故提煉出最本質的關係;但是一旦深入到某一個剖面進行還原,就會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具體某個地主是一個人,地主階級是一個整體,不能因為整體而去消滅個人,也不能因為個人而去判斷整體,白嘉軒和鹿子霖,是兩種不同的生存形態,甚至鹿三、黑娃也不是符號化的人物,這才叫做還原。

也因此我們看到,儘管農村問題是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這是主要的方向和大體的方針,但在針對具體問題時依然需要具體分析,因為涉及到具體人物時,面前就不是冷冰冰的提煉了,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興衰,但濃縮到歷史上也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而已。

明確了電視劇《白鹿原》敘述的主體後,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為什麼很多人認為農民土裡土氣的?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說過:「我們說鄉下人士氣,雖則似乎帶著幾分藐視的意味,但這個土字卻用得很好。靠種地謀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城裡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但是鄉下,土是他們的命根。」

對於鄉下人來說,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對於中國人來說,鄉村是中國的命根。

所以在長達幾千年的傳統社會裡,帝王將相、文人墨客的心中,始終認為天下事農業為先,因此農民儘管生活困苦,卻從不會被人視作是土裡土氣的鄉巴佬。「鄉巴佬」這個詞出現在一百多年前,那正是傳統社會受到巨大挑戰的時期。在我們社會的激速變遷中,從鄉土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我們在鄉土社會中所養成的生活方式處處產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於是,土氣成了罵人的辭彙,「鄉」也不再是衣錦榮歸的去處了。

二 白不離鹿,鹿不離白

上文有言,《白鹿原》故事發生在上世紀波瀾壯闊的大變局中,那麼它是怎樣的波瀾壯闊呢?亦即《白鹿原》到底要講什麼?《白鹿原》想說的,其實是從傳統社會到現代文明之間的轉型陣痛。

《白鹿原》第六十集里,白鹿原出現了瘟疫,當經受了現代文明浸潤的白靈帶著葯回來要救鄉親們時,鄉親們卻更願意相信跳大神的道士,於是她憤憤不平:「革命都那麼多年了,封建餘毒還沒有清除,真是太無知、太愚昧了。」朱先生在一旁聽了笑道:「你說的都對,我一百個贊成,可是你仔細想想,沒有一個村敢吃你們的葯,就算你們有千百張嘴,也敵不過一個大仙,這是為啥呀?」白靈聞言,脫口而出:「因為他會故弄玄虛利用人心唄。」

朱先生點頭,說了一句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要小看這個大仙,他可是跳了千百年了,你們才出來幾日?止住瘟疫的不是葯,是人心。」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這一場景乃編劇自由發揮,卻直接點破了《白鹿原》最重要的一個點:「不要小看這個大仙,他可是跳了千百年了,你們才出來幾日?」為什麼農民寧可聽錯誤的大仙的,也不肯聽正確的科學的?這段話里的「大仙」真的是實指大仙嗎?

想明白這個問題,就能理解為何從傳統社會到現代文明之間的過渡中,會有劇烈的陣痛了。

改變與轉型,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昨天說我們過去很多事做錯了要改,今天就會變化的,這一定是個長期的過程。

而在這樣長期的轉變過程中,一定會有始終要堅持過往傳統的人存在著,在《白鹿原》里,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那座祠堂和那句「白不離鹿,鹿不離白」。

在電視劇《白鹿原》里,白嘉軒的父親白秉德先去世,他在去世時說了一句:「有白又有鹿,才叫白鹿原。」等再往後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桓去世時留下的遺言也是這句話:「白鹿是一……一家。」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當這句話被白嘉軒族長和鹿子霖鄉約的父親分別當作最重要的話說出口時,就不由得我們去思考,它究竟代表著什麼?

要知道,在劇中,白嘉軒被黑娃形容為「腰杆子很直」,而朱先生則在白孝文與田小娥「通姦」事發後讓大家不要勸白嘉軒去仗責白孝文時則說:「嘉軒他這輩子就靠著這一口氣活著哩,沒了這口氣就啥都沒了。」從旁人的敘述和故事情節發展來看,白嘉軒足可以稱得上是腰杆子挺得很直的一個硬漢,錚錚鐵骨,黑娃帶著土匪來,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一聲不吭,死活不肯嘴軟。

和他有明顯對比的則是鹿子霖。身為鄉約,鹿子霖其實處處都有小心思,總是給白嘉軒使絆子,做什麼事也都有小心眼,儘管讓他做事他很有本事,但總歸有不少私心。白孝文餓得不行要把地賣給鹿子霖時,他假惺惺拒絕,但同時又留有餘地;交農鬧事,他為了保住自己和白嘉軒,不惜犧牲鹿三。

從這裡的描述可以看出來,白嘉軒是作為一個正面的形象出現的,而鹿子霖則很顯然是有著許多小缺點的人,那為何兩家長輩都強調「白不離鹿,鹿不離白」呢?

因為白嘉軒離了鹿子霖,辦起事來就會十分強硬,完全的不近人情,最後一定會眾叛親離;而鹿子霖沒了白嘉軒,做起事來會失去主心骨,就好似軟骨頭一樣,最後隨風倒,留下一堆爛攤子。

在白嘉軒剛當上族長時,白鹿原上種起了鴉片,家家戶戶有了閑錢,於是大家開始賭博起來。白嘉軒看形勢不對,開始四處抓賭,遇到一個就批一個,搞得大家都不敢公開賭錢;而鹿子霖則混跡在賭徒之中,跟著大家四處找地方打「游擊戰」,以讓白嘉軒尋不見。在這一件事里,白嘉軒辦的是白臉,對賭博嚴詞拒絕;而鹿子霖則在唱紅臉,迎合著大家。

儘管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白嘉軒是在為他們好,所以雖然他們處處偷摸著賭博,不願和白嘉軒做過多交談,卻依然把族長白嘉軒視為白鹿原上的頂樑柱,有什麼事都聽他、服他。相反,鹿子霖則可以和他們打成一片,相處起來非常愉快,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負擔,當然在遇到非常重要的事情時也不會讓鹿子霖來拿主意。

正是白嘉軒和鹿子霖這一對的奇妙組合,才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化學反應。而所謂「白不離鹿,鹿不離白」,其實是傳統文化的一體兩面。仔細想想,《白鹿原》對於白嘉軒、鹿子霖這一代人,本就是以傳統文化為塑造基準點的。而白嘉軒是傳統文化里剛硬的那一部分,行得正坐得直,平生無愧於心;而鹿子霖則恰恰是代表著傳統文化中柔和的那一面,非常知曉變通權變。

想想孔丘,不同於孟軻動輒激昂大義,也不同於張儀縱橫捭闔,從《論語》中我們能夠看到,孔丘絕不像後世那些儒生那般不知變通,而是能夠隨時隨地變化著,改變自己的策略,不是衛道士之流,可孔丘也絕不是隨波逐流之人,面對著世道不公,他可以喊出「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話來,然後周遊列國,就是不肯從仕。正是這樣外圓內方的形象構成了孔丘,缺一不可。只有圓滑那必然會變得世故,讓整個局面一瀉千里;只有剛強,那這樣的不近人情依然辦不成事——所謂剛柔相濟,正是如此。

這同樣也反映出傳統文化中的弊端。往往一心想辦事的人就會得罪人,而不願得罪人的總是辦不了事,也因此白嘉軒和鹿子霖相生相剋的設定出現在許多文學作品裡過,作為上一代下來的老人,免不了要叮囑白嘉軒和鹿子霖:「白不離鹿,鹿不離白。」

然後他們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現代文明來了,衝擊著他們,白嘉軒的兒子白孝文因為無法承受變化帶來的痛苦而從剛強中離開選擇了逃避,黑娃也因為傳統與現實的格格不入最終不得不游離於主流上山當土匪,至於鹿兆鵬和白靈,則選擇了積極擁抱現代社會。

《白鹿原》前半段講述的是一個「白不離鹿,鹿不離白」的故事,後半段講述的則是一個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白不離鹿,鹿不離白」的故事。——因為在現代文明的摧枯拉朽下,傳統文化陣營早已全面失守,卻依然「負隅頑抗」著。

三 陣痛,你依然在痛

青年角色里幾乎沒有一個是完全討喜的,卻也沒有一個是完全和觀眾對立的。

白鹿原全本是一張大網,當生長在此的孩子們長大,大家終於開始有了各自的方向,每個人都想帶著白鹿原往自己想要去的路走,於是他們開始撕扯起這張網。你說要往東,他說要往西;你說要奔跑,他說要慢點走別摔著。最後只聽「嘩啦」的一聲,白鹿原這張網被撕碎了,長大了的孩子彼此不再原諒彼此。

有人說,白孝文卑鄙無恥,也有人說,白孝文情有可原。白孝文是被當作白嘉軒的反面來塑造的,同樣在傳統文化的熏陶下,小時候的他就深受其影響,面對著妹妹被裹腳的事情,他說出了「男尊女卑,女的就是牲口」的話。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長大後的白孝文本是教書先生,書念得好,聖人之言在腦海中翻來覆去了不知道多少遍,但自小在天地君親師束縛下的他,受到父權的制約,始終被壓抑著自己的天性。

在傳統社會中,也許他會就此活過一生,面對著禮治秩序、長老統治、差異格局、男女有別的傳統鄉土中國社會,他會成為受人尊敬的師長。而在現代社會甚至更久以後的未來,他也許就是一個完全被釋放了天性,無拘無束的自由人。

但是在傳統社會剛剛出現瓦解跡象的時候,他無可奈何走向了對立面。面對著田小娥無法遏制自己的情慾,面對著官位無法遏制自己的權欲……這樣的白孝文矛盾且對立,從這個人物中我們能感受到恨意和悲傷,他被時代裹挾,又迎向時代風口。

從人物劃分看,這是一個反派;但是當我們在理解的基礎上再批判,卻真切地發現,這是一個複雜的犧牲品。作為白孝文的扮演者翟天臨,可以說在飾演這個角色時爆發出了很好的演技,這樣一個前後形象有多重轉變的角色,從一開始的略帶私心卻又「俯首稱臣」,到後來破罐破摔、「自甘墮落」,再到最後重新奮起、內心絕望,作為青年角色中最複雜的角色,翟天臨拿捏得很好,足可令人期待他以後的作品。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同樣作為犧牲品的,不只有白孝文一個,田小娥亦然。在很多觀眾看來,田小娥應該是一個風騷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蕩婦」,居然由清純的李沁來飾演,質疑的人自然很多。

可是,田小娥真的是蕩婦嗎?

田小娥的風騷不是流露到外面的(事實上「風騷」這個詞本身就已有了價值判斷),而是骨子裡自信帶來的媚,身為具有自主意識的女性,她心氣高,卻最終不得不被時代和禮教壓迫,而這樣有自主意識卻又不徹底的女性,在那個時代就會被人視作「風騷」。在劇中第四十五集、第五十八集和第五十二集中,分別敘述了田小娥誤以為黑娃去世心理防線崩塌、田小娥發現黑娃沒死心理防線再次崩塌和田小娥和黑娃終於見面的三段戲,在這三場戲的轉變中,田小娥為了愛情的意識越來越讓步於自主意識,最終成為獨立的個體。

在白鹿原上,只有一個人能理解田小娥。第三十八集里,當那個人不願被家裡束縛逃出來時,遇到了田小娥,編劇特地塑造了這一情節,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她倆是一體兩面。

這個人就是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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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觀眾不喜歡白靈,覺得這個角色是隊伍里毛毛躁躁的典型代表,沒有智商只有蠻勁,往往是壞事的人。很多觀眾也不喜歡鹿兆鵬,認為鹿兆鵬太過不近人情,面對著自己的娃娃親冷秋月,他居然一點也不心軟,只是一門心思認定這是封建糟粕,自己應該自由戀愛。

這樣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但我們卻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在那樣一個千年大變局的時代,應該怎麼做、要怎麼做,誰說得清?孫中山犯過錯、陳獨秀犯過錯、瞿秋白也犯過錯,誰能保證就清楚未來走向?

身為現代人,我們不必厚古薄今,但也不能站在歷史高處去評點過往,面對一切人和事都要站在那個時代。

前所未有的西方社會、西方文化猛烈地撞擊著那個時代的舊有傳統文化,當西方的科技、政治比中國「先進」時,自然而然會想到是中國文化的原因,雖有辜鴻銘說過:「兩千年前的孔子怎麼就知道現在會發生什麼?」但更多的時人腦子裡想到的都是:「我們是錯的。」

從過去社會對傳統文化的完全肯定,一下子變成完全否定。這樣的完全否定背後,蘊藏著的是猛烈的對抗,當鹿兆鵬遇到白孝文,當白嘉軒遇到白靈,這樣的割裂就顯得愈發明顯,每一個人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也都凸顯出來。用現代的眼光看,過去並非一無是處,現代也絕非萬能寶葯,但歷史永遠是這樣發生著,用道德、人情構建的社會基石被打倒了。

如今看來,對於傳統,我們應當以「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態度去繼承它,當上世紀的人們經歷了特別多的思潮變幻後,有人才意識到這一點。

更多的人呢?

更多的人則茫然失措。

沒有什麼是絕對正確的了,傳統被推倒,現代未能建立,人們的思想價值觀是混亂的,有人回顧既往,有人眺望西方,更多的人埋頭苦幹只想著賺錢。

《歡樂頌》為什麼會引起劇烈的反響?因為它所表述的是當下無意識的綜合表現。

各行各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亂象?想想白嘉軒說的話,憑著這口子氣活著,很多人已經尋不見那股氣了,卻又沒有新的力量來約束,只會遍地都是鹿子霖、遍地都是白孝文。

這時我們發現,我們還沒有完全步入現代文明中,我們依然處於轉型的陣痛中。

於是我們一邊罵著白孝文、罵著鹿兆鵬,一邊做著和他們同樣的事情。因為我們迷茫,我們焦灼。

在一個情緒焦灼的時代,我們往往面對著無窮無盡的政治焦灼、文化焦灼、價值焦灼,絕不可能產生那樣古典的雍容大方。而在此等視野局限之下,完整的、有生命的過去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認識中。

僅僅只會通過乏味地把過去同現在進行比較、對照和影射,人們是無法真正貼近過去的,又遑論和古人對話?

於是《白鹿原》在時代的拐點誕生了。

四 死後方敢對青天

在每集《白鹿原》片尾中,我們會看到張嘉譯和秦海璐飾演的白嘉軒和仙草的一張照片。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對很多觀眾來說,這張照片只是一閃而過,沒有意義,但對製作這張照片的石虓來說,它不可謂不是花了大工夫。

在和負責片頭片尾工作的石虓接觸時他談到,當時為了真實還原出上世紀的原貌,他特地找來8*10的老式木質立式黑白照相機老相機,老老實實用膠片拍攝,然後用鉑金印相衝洗。這是一項已經很久沒人用的老工藝了,它只能進行原底印相,底片完成之後還需要他在暗房中工作幾個小時,一筆一筆擦出來。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圖為大畫幅攝影,古典鉑金印像工藝製作 閻碚

他在片尾做了三張這樣的照片。

他說:「我知道沒人看也沒人會在意,但我想這件事我得做。」除了這三張照片外,片頭和片尾所有的人物圖像,都不是簡簡單單從劇中截取出來的,而是現場還原,再用120卷和135卷膠捲相機拍下的定格照。

石虓負責的工作還有白狼的特效,儘管在七八十集的全劇篇幅中只出現了三分鐘,但他根據白狼的體型、骨骼、胸腔、頭部和毛髮進行了分拆分工,再用純手工的辦法做出了「白狼」。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在說起這件事時,石虓流露出十足的自豪。早在幾年前,當張嘉譯找到他讓他來參與《白鹿原》拍攝時,張嘉譯就說:「賺錢的活有的是,《白鹿原》只有這一回。」

整個劇組拍攝二百二十七天,後期製作長達一年半。

在現在這樣的焦灼時代里,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大家都忙著賺快錢,尤其是影視行業。這幾年影視行業的亂象觀眾都看在眼裡,不是哪個小鮮肉高片酬卻不肯參演,就是劇本完全迎合低齡化,加上「五毛特效」和「阿寶色服飾」,每年就只能靠著一兩部劇來支撐門面。

寫劇的沒有底線,拍劇的沒有敬畏,泡沫,都是泡沫。好在這樣一團泡沫里,還有著楊過等待小龍女這樣的堅守。

《白鹿原》的版權拿下是二零零一年七月,距今整整十六年,按照一般影視公司的路子,一來不會選擇這種風險大的本子拍攝,二來手上有什麼版權自然是想著立刻拍完賺錢。但光中影視公司拿到《白鹿原》版權後,想的只是怎麼做好這部戲。值得一提的是,二零零一年光中影視才剛成立兩年。

「當我們懷揣著合同,在白鹿原下,灞水河畔的公路上,迎著夕陽,開著白色的普桑一路狂奔時,感覺像快活林里一對劫了皇綱的土匪。」光中影視董事長趙安如是說。

然而三年的版權很快到期了,立項的批文卻還沒能下來,趙安沒有放棄,仍舊想把這部劇給做出來,在聽了趙安「喋喋不休」的續約企圖後,陳忠實說:「我聽明白了,你說的舞馬長槍的,還是拿不下這事。你不用給我解釋,現在做啥事都難,你只要拿來國家批准的紅頭文件,哪怕是一張二指寬的條條,咱就繼續。你可以繼續做,我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誰能批下來我就簽給誰,這對大家都公平。」

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期間對這部小說版權虎視眈眈的影視公司絡繹不絕,卻最終畏難而退,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整整十年後,二零一零年的十月,《白鹿原》電視劇的立項批下來了。

但立項了不代表可以迅速找到編劇。對於《白鹿原》這樣的名著,改得好那是原著的功勞,改得不好那是自己的問題,也因此不少編劇都婉拒了這一工作,最終遇到了年輕的申捷。

接下《白鹿原》劇本的改編任務後,申捷獨自一人從北京來到陝西,在這裡體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去白鹿原上採風、去和老農民交朋友,真正感受百年前人們的生活狀態。同時查閱了上百本書,包括當時當地農民的耕種狀態、各種婚喪習俗、學生求學的辦法。整整三年。

「我三十六歲接的,寫完三十九歲了。這中間我幾乎很少出門見人,完全在孤獨創作中瘋魔。」申捷說。

申捷的劇本做完了,心裡很忐忑,不知道陳忠實會是什麼態度。在將劇本給了陳忠實後半個月,陳忠實給申捷打了電話,邀他來坐坐。大家都知道,陳忠實老師是患舌癌於一六年去世的,已經很多年沒有沾酒了,但是在見到申捷後,他專門端起一杯茅台,走到申捷面前敬酒,說辛苦了,以後劇本修改,有啥事都可以找我。

申捷激動壞了,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然後還沒有開拍。

《白鹿原》劇組做了一件只有當年87《紅樓夢》劇組做過的事情,它讓整個劇組的所有主創,張嘉譯、何冰、秦海璐、劉佩琦、李洪濤、戈治均、扈耀之、雷佳音、翟天臨、李沁、姬他、鄧倫等,無論腕大腕小,無論年歲高低,一律先進村落里過男耕女織的生活,沒有網路、只有勞動,男演員白天在烈日下割麥,女演員就在家紡線和面,吃熬白菜、喝山泉水、在澡房沖澡、去公共茅房方便。

身為演員的姬他,在《白鹿原》中飾演了黑娃的角色,為了成功塑造一個麥客形象,他足足花了一個月時間聯繫割麥。

《白鹿原》紀錄片開頭第一句話是:「這部戲我真是特別感動,一群有理想的人,從演員到職員,所有的主創,都是一群有理想的人,(大家)聚在一起。真的感謝大家,慶祝咱們開機順利。」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當市場上見了面就在談我手上有幾個IP、你簽了哪個大明星的時候,這裡在談理想,而且是扎進去也能開出花的理想。

也許他們沒有賺到錢,但他們得到的是再多的錢也換不來的。

「自信平生無愧事,死後方敢對青天。」這是《白鹿原》書中的一句話,相信它會鐫刻在每個人心裡。

哪怕它並不會被觀眾看到。

《白鹿原》是一部年代戲,為了塑造年代感,除了各種道具、台詞、服裝等,也除了上面說的片頭片尾,不為人知的是在原劇里尚有一些上世紀的真實畫面。

粗剪定稿之後,導演劉進希望在一些集的最開始增加一些當時世界的現實鏡頭,讓塬上的時代和當時中國以及世界的時代在影像上給觀眾一點聯繫,於是石虓幫著導演找了一些在一九零零年到一九四零年期間在中國拍攝過底片的國外攝影師的資料,其中,sidney d gamble的一批珍貴的歷史照片所記錄的那個時代跟導演想要表達的內容十分吻合,他挑選了一些,於是劇組跟現在完整保存著這批底片的美國杜克大學圖書館取得了聯繫,說明緣由後,對方同意無償的提供這些底片的掃描版本供我們在正劇中以影像的形式使用,當然最終這些圖像沒有進入到成片中。

《白鹿原》:致焦灼的時代

但他們說起來的時候,依然十分自豪。死後方敢對青天

結語 「誰笑我誰水淺」

在劇中,當白嘉軒執意要救曾將他腰打斷的黑娃時,很多人都說他迂腐,白嘉軒說:「誰笑我誰水淺。」

在劇外,當《白鹿原》的收視率沒能達到一個很高的水準時,有人開始酸,說它已經不適應這個時代了,此時依舊可以這麼說:「誰笑我誰水淺。」

十年時間過去我們再回望二零零七年時,大家的目光更多集中在了《大明王朝1566》上;十年後大浪淘沙,當很多劇都已經被人遺忘時,我相信《白鹿原》還會被人不斷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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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之劍2》評測:後仙俠時代的一柄利劍
宋金波:北白犀牛之死,真的終結了一個時代
《海角七號》(二)時代的宿命是時代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