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註定》：想要懺悔而不得的時代，你可知罪？

第一次知道「逼上梁山」這個詞還是在很小的時候的一首歌里，名字就叫《逼上梁山》，具體的歌詞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其中一句「其實他們都是逼上梁山」。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歌曲本身就很好聽。後來，我在借來的成語字典里發現了有這麼一個成語，講的是林沖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林沖的故事，第一次知道《水滸傳》。林沖一開始只是一個本分的教頭，只不過在一些人的各種各樣的逼迫之下，不得已將那些仇人一一殺掉，然後被迫上了梁山。說到底，所謂梁山好漢哪一個不是被逼無奈才做了殺人的盜賊，他們結局從一開始就註定是悲慘的，逃到了土匪窩子里而又不甘心只做土匪，千方百計為自己洗白而不得，最終兩邊不討好。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懂得了「逼上梁山」背後的辛酸和無奈。只要還能忍，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起刀來的。我小時候班上的同學經常欺負我，我知道我打不過所以就只能忍氣吞聲，直到最後他們叫囂著「不服氣來打我啊」，然後把臉貼過來。有那麼一刻，我是真的掄起了胳膊，吧唧一巴掌打了過去。當然，結局就是我被打得更慘，還不敢回去告訴家長。多少次我想起類似於林沖這類人時，我就會拿當時我的遭遇做比對，我很清楚當對方將無限的屈辱拋向一個弱者時，這個弱者所需要的是何等的勇氣來承擔這一切。還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當然所付出的代價也是非常大的，林沖再牛也是做了土匪。

我們這個社會處於底層的小人物可能每天都在遭受這樣的命運，你都不知道哪天會被哪個街頭惡霸或者隨便哪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隨隨便便就侮辱了，而且還不能還手，即便還了手，可能還是打不過。想為自己的屈辱抗爭，換來的可能是更深的屈辱。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們在底層垂死掙扎時所面對的無奈和心酸。當然，有很多人被逼無奈，最終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反抗，反抗的結果自然是魚死網破，但我想對於當事人來講一定是非常解氣的。

我之所以會這麼想，一方面來自於我自身的遭遇，這個每個人估計都多少會有同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電影《天註定》。中文名字如此其貌不揚，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愛情，誰能想到這是一部小人物反抗的史詩！相對與中文片名，我更喜歡英文「A touch of sin」（觸摸罪惡），我想這才是導演想要呈現的主題，只是礙於各種審查而束手束腳而已。電影取材於真實的事件，看過電影之後稍微了解了一些，發現真實的情況可能比電影還要觸目驚心。

《天註定》講了前後四個人的遭遇，看似沒有任何關聯，實際上散亂的故事並沒有影響主題的表達，實際上四個人互相都有過交集，只不過互相不認識而已。可能真的是這樣，我們在公交車上，在長途大巴上，或者在動車高鐵上，或者隨便哪兒，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你可能根本沒有睜眼瞧過，在你的生命中不會留下任何痕迹，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們的生命正承受著沉重的負擔甚至要將他們壓垮，甚至他們心地善良的心腸背後還隱藏著難以啟齒的罪惡。

但就這麼擦肩而過了，每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被隨便哪股難以抗拒的力量逼得發瘋發狂，甚至傷害與被傷害。看別人的故事能夠引起共鳴那是有原因的，可能他正在經歷的磨難是你曾經經歷過的，他現在正在做的或者已經做過的偉大壯舉是你想做而一直沒有勇氣去做的，包括反抗甚至屠殺。電影里講了四個故事，前三個講的是殺人，最後一個講的是自殺。當一個小人物需要用結束他人或者自己的生命來反抗現實時，他所身處的世界連同他自己一定是糟糕透頂了。

姜武飾演的大海是個刺頭兒，但卻是個沒有任何能力的刺頭兒。他一開始是村裡的礦工，後來煤礦被富豪侵佔，村民都是無財無勢的農民，誰也不敢反抗，尤其是人家還經常送錢送物的，很快就收買了。大海想上訪想寫信到中央，結果不知道具體地址無法寄出去；他想挑釁那個富豪兼老同學，結果被對方打得頭破血流，因為是被高爾夫球棒打的，他還獲得了「老高」的美譽。村裡人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兒，反而不斷地取笑他，最終他實在忍不住了，拿著家裡的那把獵槍，先是打死了會計和會計的老婆，然後打死了富豪，最後他看到有個人不斷地抽打一匹老馬，他毫不猶豫地將槍口指向了抽馬的人。在殺人的路上，村裡正在演戲——《逼上梁山》。

殺人會上癮，體現在第二個故事裡會更多。王寶強飾演的三兒是個無情的殺手，親情的淡漠，老婆的不解，讓他成為一個孤獨的人。三兒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表情，那種冷冰冰地即使不用槍都能把人殺死的眼神。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得到那把槍的，但有那把槍在，他才覺得生活有意義。他曾坦言「聽到槍聲才不會覺得無聊」。有一對夫妻剛剛取完錢，就被他盯上了。尾隨他們，然後掏出槍來乾淨利落地打死他們，然後悄無聲息地帶著錢走，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王寶強的演技爆棚，將一個冷血的殺手演到了極致。

第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小玉的故事，做了別人小三，先是被情人的老婆追上門來，被無情地毆打。後來在她工作的酒店，被兩個客人糾纏。那兩個房客不僅是暴發戶，還是當地的村官，總之地頭蛇的身份讓他們囂張跋扈肆無忌憚，他看到小玉後想要讓她做按摩，在小玉拒絕了無理要求之後，地頭蛇拿出一摞錢一邊喊著「老子有的是錢」一邊把錢甩向小玉的臉，我以為兩三下就可以了，結果那段被錢甩來甩去的鏡頭竟然持續了將近兩分鐘。那兩分鐘足以激怒坐在電腦前的我，何況是小玉。小玉拿起水果刀三下兩下殺死了這個地頭蛇，還把問詢趕來的同伴也殺死了。一身是血的小玉一邊往外逃，一邊報警。

小玉的情人在東莞，有個服裝廠。服裝廠里的員工小輝害同事割破了手，廠里要求他付給同事誤工費。小輝不想付，發了工資拿錢走人，在另外一個地方認識了東莞三陪女，互生情愫之後小輝想跟她遠走高飛，卻發現他們之間了解太少，這個三陪女其實有個三歲的女兒要靠她養活，她根本不可能遠走高飛。而且這個時候他原來的同事也找上門來尋仇，往家打電話家裡人質問他為什麼沒寄錢回家，是不是在外面亂花錢了。小輝整個人都快崩潰了，他似乎想反抗什麼，卻不知道反抗誰。最終，他選擇了跳樓自殺。

我是第一次見到在熒屏上表現東莞的色情服務行業的盛況的，影片已經相當含蓄了，但依然令人咋舌。這部影片上映於2013年，第二年東莞就開始大面積掃黃，據說是這部影片直接導致了當年的掃黃事件。那些工作人員在裡面醉生夢死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想要通過放生或者拜佛來乞求上天的寬恕。

故事的最後，小玉來到了大海的老家，想在那裡找份工作。無意中，他聽到了村子裡正在唱的一齣戲——《蘇三起解》。裡面的一句台詞震驚了小玉：「你可知罪？」這句台詞不斷質問著戲台上的蘇三，也在不斷敲打質問著台下的小玉，而圍觀的群眾只是在那裡樂呵呵地看著一場別人的故事，一場演出而已。那一場景，極容易讓人想起魯迅筆下那些像是被揪住脖子的鴨子一般的旁觀者。

「你可知罪？」到底說的是誰呢？誰需要知罪，而誰又犯了罪？其實，無論是誰，都是罪人，都是罪魁禍首。故事裡出現的每一個人，包括旁觀者，都是不可逃避責任的罪人，在他們自己所在的世界裡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上演著類自存在以來就無法忽視的罪惡。人人都犯了罪，但人人都不肯承認。人人都需要用盡一切來懺悔，然而人人都不承認自己有什麼需要去懺悔的。

但歸根結底，需要懺悔的不是哪件事，而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罪人，在一個污濁的世界裡，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無法逃脫的罪人。將來，無論是誰都要為自己的罪在上帝面前交賬，無論你是否有所預備，無論是是否已經預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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