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長篇小說連載:《西嶺塬》

長篇小說連載:《西嶺塬》

相關閱讀:

長篇小說連載:《西嶺塬》(1)

長篇小說連載:《西嶺塬》(2)

【作者檔案】趙永新,甘肅省正寧縣人,中國民盟盟員,以小說、散文見長。《九爺走了》《西嶺之春》《回老家》《西嶺人》等充滿隴東高原鄉土氣息的作品,對使用隴東鄉土方言創作文學作品做了有益的嘗試。長篇小說《西嶺塬》是其歷時五年完成的長篇處女作,現已結集出版。

《西嶺塬》

3

五十多年前,恰逢三年自然災害,河南、陝西幹得冒煙,災情最為嚴重。

但西嶺塬的地里卻照樣長滿了稠密的莊稼。隴東高原位於子午嶺西邊,曾被譽為甘肅的糧倉。西嶺塬緊鄰子午嶺山腳,屬於典型的高原邊緣地帶的殘塬地形。由於得了子午嶺林區的蔭庇,在那極其乾旱的年月,天上的雨水就比別的地方多了一點,旱象不是十分嚴重。所以在那全國餓死過不少人的年代,這裡的人也曾吃過樹皮、樹葉和野菜,但卻沒有餓死過一個人。也正因此,西嶺塬當年成了討飯人的首選之地。那年月,為了活命而討飯來到隴東地面的人不計其數,像河南客一樣留在隴東落腳的「客貨」女人,幾乎西嶺塬的各村都有幾個。

河南客隨了逃荒的人群,像沒頭的螞蟻,一路彳亍討飯來到西嶺塬。城鎮人苛刻、尖酸,飯不好討,他們就揀偏僻的崾峴山村走。那年頭,雖說山村的日子也不好過,但山村人厚憨、老實,或高粱麵糊糊,或野菜團團,好歹都能討要一點。討飯這事兒,一個人一張口,畢竟好對付,一搭兒走的人多了,拖家帶口,誰家敢接承你?為了活命,他們後來只好分開去討。從老家一同走出來的幾個人,起初隔三差五還能碰見一次,時間長了,串的村子多了,也就野狐子尋食,各顧各了。

有一天,河南客餓昏在了西嶺塬的土路邊,被從公社開會回來的隊長黑狗帶回了看花嶺,給黑狗的堂弟鐵柱當了媳子。這一晃就是五十多年。五十多年裡,她死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是個傻子,至今光棍一個,比死了還讓人難受,難道這些還不足以還清她前世欠下的孽債嗎?為了心裡的這個大疙瘩,河南客後來每當夜深人靜,就經常恭恭敬敬地站在觀音菩薩像前反省自己。

那些年,逃荒的人螞蟻成串,經常會看見有人餓昏在路旁。黑狗肩膀上斜披著一件舊中山裝,碰見了奄奄一息的河南客,就像在牲口市場挑揀牲口一樣,用手撥轉她的頭,再彎下身子噗噗兩下,吹去她臉上的灰土,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給一搭走的生產隊會計二娃說:

喎模樣還湊合,不好看也不算難看,咱乾脆把喎給瓜慫(傻熊)弄回去。

二娃說,我也看能成。

河南客餓昏了,但她的心裡還有一個模糊而又清晰的感覺,就是右眼皮跳得厲害。冥冥之中,她知道要遭大難了。

那天她是怎麼到的看花嶺,不知道。怎麼醒來的,也不知道。她醒來後一共吃了幾個又硬又瓷實的紅面銅錘(當地人把高粱叫稻黍,因為高粱面是紅的,硬得磕牙,所以把用高粱面蒸的饃叫紅面銅錘),一連喝了幾碗水,也不清數了。

當她真正清醒的時候,是在窯洞里的土炕上,瓜慫正撕開她本已破舊不堪的衣服,把鐵塔似笨重的身子往她身上壓。

瓜慫牛高馬大,個頭比窯門口的門框還高,乍看跟個門扇一樣。河南客是個敦敦個子,站直了,頭頂還挨不到瓜慫的胳肢窩,所以無論怎麼翻騰,最後還是給瓜慫得了手。沒法子,畢了,她從只有一張破席的炕上爬起來,拾掇好衣服,瞅瞅炕中間從她下身流出來的一灘血,餓狼一樣撲上去狠狠地咬了瓜慫胳膊一口,差點連肉都咬下來,帶著一股土腥味的血,慢慢順了瓜慫的手指噗噗流出來,像一條暗紅的蚯蚓爬出了人的肉皮。

瓜慫懵了,有些吃驚地看看她,沒喊痛,也沒打沒罵,愣愣地立在炕沿跟前的腳底,瞅著自己滴血的胳膊,好像在看溝底的泉水咕咕向外涌。河南客小時候上過兩年學,知道失血過多會死人。窯壁由於常年煙熏火燎,泥皮昏黑,蛛網灰土四掛,窯里幾乎家徒四壁,根本沒有她要找的東西。慌亂中,河南客去窯門背,捏弄了一些陳年的灰土,給瓜慫摁在胳膊上,又找了些舊布條裹上、紮緊。

從始至終,瓜慫一聲沒吭。

這情景,突然使河南客的心底突然一動。本來,她等待的是一頓臭罵或是難以忍受的毒打。

也就是這一刻,她覺得瓜慫還算是個男人。

瓜慫除過個子高,還有一張瘦長的驢臉,與整個人的塊頭基本還算搭配。教人看著不順眼的是,他的一張瘦長臉上卻長了一對細碎的老鼠眼,時常搭蒙著,像用礆畔上喎冰草割了兩條窄細的肉縫,這與瓜慫這個稱呼還真能對上號。憑這副長相,一看就知道是個瓷慫楞種。

瓜慫的傻,是河南客後來慢慢才知道的。

瓜慫家,人老幾輩都是貨真價實的窮苦人。他爺有一身好力氣,但說話卻嘴頭木訥,結巴著,榆木一樣憨厚的嘴裡半天掙不出一個臭屁,是看花嶺出了名的老實疙瘩。那時候瓜慫的爺爺常年給黑狗家做活,住的那隻爛柴窯都是黑狗他爺給的,瓜慫他奶也是黑狗他爺給張羅著娶的,所以瓜慫他媽一直把黑狗他爺當恩人看待。據說瓜慫生下來就有些怪異,一歲大時還不大會說話,可個頭卻比別的娃娃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到三四歲,還趕著摸他媽奶頭吃的時候,個頭已經和他媽的奶頭差不多一樣高了。看花嶺人都說,這娃是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因為他一天到黑,總是跟在母牛溝子(尻子、屁股)後頭黏著的牛娃一樣黏著他媽。他媽小解,他常常低側了頭去看,他媽大便,他也蹲在一旁,好奇地歪了脖項。村裡人見了,故意逗他,問看見啥了,他瓮聲瓮氣地說,黑毛。問的人笑了,他媽也笑了。他媽說,真是個瓜慫,村裡人也笑著說,瓜慫,瓜慫么。其實,看他長得像戲台上喎李元霸,他媽就給他起了個憨實的名字,叫鐵柱,但人們卻仍然習慣叫他瓜慫,覺得比叫鐵柱順口、好聽。

那天晚上,瓜慫除了不斷地往低矮瘦小的女人身上爬,從來沒見說一句話。她還以為瓜慫怯生。第二天吃過飯,和黑狗、二娃一塊來了好幾個人。雖然是拾下的婆娘,但畢竟是有了婆娘,所以瓜慫身上穿了一件難得一見的土粗布褂子,人一下子就顯得精神多了。河南客呢,換上了新花罩衫,下身是一件半新的毛藍布褲子。黑狗細看,河南客洗凈後,整個人還算周正,方臉盤,顴骨稍大,但比他想像中好看一些,只是臉上有好幾個痣子,其中嘴角的一顆最大最顯眼。黑狗皺了皺眉頭,心底突然咯噔了一下,隱隱約約,他覺得這個女人的面目裡帶有一種苦命相。可話說回來,對於瓜慫這個光棍漢來說,哪裡還能顧得上面相的窮苦呢?

……幾句呼呼噪噪的閑話後,二娃故意逗惹說,哎,我說瓜慫,喎昨夜黑咋向,美著哩沒?

瓜慫裂著大嘴說,美著哩。

二娃尖著公雞一樣的強調大聲地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昨夜黑在這土窯里和面前這個女人弄了美事的就是他二娃一樣。

河南客正端著一個舊洋瓷缸子喝水,聽了瓜慫的話,「咚」地一下把洋瓷缸子丟在了案坎上,裡頭的水濺起來老高。二娃明顯在調笑她。河南客歘一下猛地扭過頭,完全不是昨天餓昏的路邊的那個病貓,而是一個齜牙咧嘴的小個頭母老虎。她狠狠地翻了二娃一眼,那眼皮上翻起的狠勁,似乎想一下子把二娃夾起來扔到稍門外喎水溝里去。

河南客用河南話快如閃電地罵了一句,美得很,跟恁娘一樣……

二娃正在乾笑的嘴巴張著,凝固成一個「O」字型,沒法合嘴。二娃雖然沒聽清具體說了啥,但卻知道是在罵人。她在隊里的婆娘面前嘻嘻哈哈慣了,沒想到她來了這麼一下,臉上的乾笑擰成了冬天的柿餅,突然之間不知如何應對了。

就在河南客斜眼去瞅的時候,黑狗正拿眼生氣地瞪二娃。河南客再回頭去看瓜慫,他嘿嘿地笑,低了頭,不再言喘。

黑狗一看,這河南婆娘甭看個子小,卻不是個善茬,是個火燒子脾氣,怕二娃幾個人再說下去壞了事,瞪了一下,轉過頭給河南客說,甭聽二娃幾個到喎胡咧咧,喎鐵柱好著哩,就是人老實,話少些。我給你說實話,只要你跟鐵柱給咱在這看花嶺好好過,我敢保喎往後就再也餓不著你……

河南客來了氣,扭頭面朝窯頂,給了黑狗幾個人一個脊背,嘴裡像炒豆子一樣,罵了一長串看花嶺人聽不懂的河南話「你個龜孫」「我日恁姐」「恁達那個蛋」「蟹鱉兒子」「媽那日B……」。

二娃討了沒趣,很傷臉。出了瓜慫家的稍門,他揉著發燒的額頭給人說,狗日的,嗐,耍了一輩子猴,今兒還教喎猴把咱給耍啦。誰知喎狗日的河南母豬還是個不吃虧的傢伙。說到這兒,他做了個鬼臉,笑了。他想起了一個不吃虧女子的故事。於是忘記了剛才的尷尬,擠眉弄眼,比比劃劃,給一搭走的幾個人講說起來。說那一年有一個長得很標緻的女子正在路上走,突然給一個過路的「長毛」衝過來「啵」地愛了一下,撒腿跑了。這女子做事從來不吃虧,死命趕上那個長毛,一把扯住領口,踮起腳,一連狠勁地在他臉上「啵」了三下。嘿嘿嘿,幾個聽的人,聽懂了他話後頭的意思,都大聲地笑了。二娃說,知道了吧,你說這女子是靈醒呢還是瓜慫?你看看,喎不吃虧的人,其實最後吃的才是喎大冷慫虧……

黑狗幾個人走時,叫走了鐵柱他媽,在樹枝編成的木稍門外邊嘰嘰咕咕了半晌。

過後的日子裡,家裡的窯門和稍門從早到晚就上了鎖。

住在瓜慫家崖背頭的人家,經常能聽到一種河南女人特有的罵人的強調:鱉鱉兒子,媽那日B……

這聲音陌生、單調而又尖利,像鐵籠里不曾馴服的母狼的怒嚎,刺得看花嶺的男青年聯想起許多平時不曾聯想到的事情……

後來,關在瓜慫家破窯里的這隻母狼,上躥下跳,幾乎折騰得瓜慫要傾家蕩產。她摔碎了窯里的碗碟,砸爛了窯里唯一的鐵鍋,蹬塌了窯里唯一的土炕……不知逃了多少次,都沒逃成。最終她得到的,是頭上數不清的的疙瘩和身上數不清的青疤。瓜慫勁太大了,他一頓能吃五六碗粗糧飯或是十幾個紅面銅錘(高粱面蒸的饃),那隻大手伸開來像一扇大簸箕,使勁打下來簡直就是能穿透樹皮的熊爪。河南客不止一次在心裡估摸、掂量,覺得她這小命遲早要了結在這瓜慫熊掌里。幾個月後,在瓜慫的熊掌毒打下她小產了,襠下流了足足有半木桶血。可過了幾個月,她的肚子又大了,瓜慫卻從此沒再打她。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瓜慫她媽勸說的結果。但她不想要這個娃娃,她不願給瓜慫這樣的人留種。她鼓足勁從炕上往下跳,她一連幾天不吃飯,她打自己的肚子……她想盡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但最終還是生下了第一個娃娃。這一年她還不滿十九歲。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又生了一個。

隊里的會計二娃,婆娘是個藥罐子,不生養,背過人對黑狗隊長感慨說,瓜慫喎婆娘就是一頭好豬婆,隔一年就下一窩,我喎婆娘前世可能是太監,喎中藥西藥能吃一架子車,百方子都成遍啦,喎咋就不解懷(懷娃)呢。又說,日他媽的,世上喎事咋就跟這些年天上喎雨一樣,河南沒水的喎地方旱死啦:狗日的陝西灘里,喎水多的地方又淹死啦,喎咋就弄球不勻稱呢。

一直到生了三個娃娃,家裡才不再像看管犯人一樣防河南客逃跑了。

這時候,河南客也就成了看花嶺隊里真正的河南客婆娘了。

只要說話慢一點,腔調和口音也和西嶺人差不多了。只有在說話中間,她冷不丁嘴裡冒出一句教耳朵聽著彆扭的「中」或是「不中」,看花嶺人才會記起她原來是個逃荒來的「河南客」……

在看花嶺,根據男人的排行,人們稱呼她時,應該叫她「七嬸」,但隊里的社員幾乎從來沒人這樣叫過她。大家都習慣叫她「客貨」「河南客」,或是背過人叫她「河南蛋」或是河南母狼。同樣的道理,大家把從陝西落腳到西嶺來的人,叫「老陝」或「賊老陝」。當時隊里有個男社員,比二娃還好開玩笑,他別出心裁,乾脆把從外地來的女人,一概叫做「進口貨」,社員們覺得這個名字好聽,比前面的更好記,更形象。

根據西嶺塬的習慣,瓜慫把她叫「屋裡的」「屋裡人」或是「娃他媽」,她應該把瓜慫叫「外天人」或是「娃他大」。比如有人在土窯的崖頭高聲吼著來尋瓜慫,問河南客時就說「你外天人」或是「娃他大」到啦沒?如果有人尋河南客,就會問瓜慫「你屋裡的」或是「娃他媽」到啦沒?

在看花嶺,社員們有的也把屋裡的婆娘叫「灶火里的」。因為過去一般的家裡都有好幾個娃娃,住的地方又普遍窄狹,往往吃飯的時候,婆娘都是站在或是蹲在灶前吃,所以「灶火里的」這個名字也體現出一種隴東高原農民所獨有的幽默,高度形象,窮中作樂。

當然,這裡還要說的是,河南客最終放棄逃走,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黑狗的老婆劉嬸。看花嶺隊里的社員,私下裡也叫劉嬸是河南客,可當面從沒人叫。因為劉嬸家的外天人黑狗是生產隊隊長,而「河南客」這個稱呼里,多多少少含有戲謔耍笑、不太尊重人的意思。

(待續)

總編:趙會寧

編委:馮雪蘭

趙小峰

-《子午文苑》純文學平台-

《正寧風情》《陽周長歌》

子午文萃《聲悅時空》

《文苑新秀》《教學故事》

稿費發放:在文章發布第8至10天之內,以微信轉賬的方式,將周內讚賞金額之50%結算給作者。限於人力,讚賞金額為10元(不含10元)以下者,其稿費恕不發放,但均會以手機截圖之形式明告作者。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讀悅空間 的精彩文章:

隨筆:又見「花不楞」 ——致敬我的女同學
子午文苑高考提醒
隨筆:不聽話的母親(下)
本色英雄——我眼中的項羽

TAG:讀悅空間 |

您可能感興趣

榆樹市局宋洪軒:長篇小說《鄉村警歌》連載+《那些年》
薦讀|長篇連載小說《雁痕》(十七)
長篇小說連載(四):雲谷禪師說命運
榆樹市局宋洪軒:長篇小說《鄉村警歌》連載+《井底之蛙》
長篇連載:《秘密森林》
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連載之八
小說連載:《月伏長寧》四十三
小說連載:《月伏長寧》四十四
長篇連載歷史軍事題材小說《西漢開國》之三十六
小說連載-《鉛筆尖海棠花》
姜鴻長篇紀實小說《怪才樊大牛》連載之十八《神秘的女子》
長篇小說《魔咒蘋果粥》連載之四:女人花開
《軒轅劍龍舞雲山》劍史連載之六:芙蕖之華
歷代畫論(連載2):唐前:《畫山水序》(南朝宋)宗炳 撰
《織田信長:菊與刀》連載7 | 新郎新娘
長篇抗日史話《葛嶧烽火》連載之三:諾言(顧勤功)
長篇連載《石女》08
長篇連載《歌盡桃花》卷一之10、青梅竹馬
【榆社文學|小說】楓葉正紅(巧兒小說連載12)
長篇連載:鬼新娘第八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