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鏡頭 風雲紐約——評田益賓的攝影近作《我們的紐約》

一切偉大的藝術都產生於某種對立因素的重大衝突，個人與社會，主觀與客觀，物質與精神，真實與虛幻等等。照此，我們可以談論眾多的藝術家，比如米開朗哲羅，委拉綏凱之，蒙克，梵谷，畢加索等等等等。我們也可以照此談論中國當代攝影藝術家田益賓，他在參加2008紐約第二屆亞洲當代藝術節期間，剛剛完成了一套攝影作品《我們的紐約》，他用魔幻般的鏡頭思考著當今世界所關注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田益賓迅雷不及掩耳般的藝術之旅像一陣旋風撥動著紐約最敏感的神經，而紐約的來頭很大，號稱世界現代藝術之都，無論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或者其他任何領域，他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象徵。這一陣「田旋風」或許堪稱多年來中國當代藝術家給於紐約客們的最為強烈的文化震撼之一了。

法國大哲學家羅蘭巴特說過，攝影並非把「眼前的事物」當做「過去的樣子」或者「他不再是那個樣子了」而生硬的定格下來。攝影不為現實定格，相反，攝影作為一種藝術手段提醒我們，這個世界原本是變幻不定的。《我們的紐約》系列甚至超越了這樣的攝影功能，他用魔幻般的鏡頭展示給我們，他怎樣在不可能與可能之間，在虛幻與真實之間自由地穿梭。

如果說，田益賓的原始動機確實是要用鏡頭記錄對立因素之間的衝突，這一套作品卻有一個鮮明的特點：衝突出於構想，效果超乎預料。正如杜尚在其題為《創作行為》的著名演說中所說：「我們必須明確，在美學理論層面上，不論藝術家正在做什麼，還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完全都是無意識的。他創作過程中的一切主意完全依靠下意識，根本無法轉換成自我分析，無論是口頭表達，書面表達，甚或只不過是把它想明白，都不行」。田益賓的《我們的紐約》系列作品正是攝影家這種創作行為的產物。

這個世界上的眾多衝突，名列前茅者毫無疑問當屬社會衝突和政治衝突。在所有三組作品中，身著朝鮮軍裝的「全副武裝士兵」可謂無處不在，搞的那些畫面既政治，又怪誕，又滑稽可笑。我們眼前的這一隊士兵來自一個地緣上十分遙遠且一度被冠以「邪惡軸心」的國家。田益賓把我們推進一個出乎預料的對抗之中，就這樣玩起了對抗魔法。一方面是美國，「世界警察」，一向主宰國際事務，一切挑戰，不管來自何方，均不在話下。另一方面是彈丸之國朝鮮，一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自我孤立於世界，竟然能夠陳兵於美國心臟。實在是匪夷所思。

是個玩笑么？或者這些士兵只不過是來自朝鮮的普通遊客？在其中一幅照片里，華爾街兩側高樓林立，背景中央赫然矗立著一座教堂，士兵們雖然排列成隊，倒和其他遊客一樣瀟洒地遊盪其間，並未引起周遭絲毫的騷動。對於毫不知情的紐約客，這些人可是百分之百的朝鮮兵！真是朝鮮兵又如何？興許美朝兩國在一夜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儘管由於近來的核危機，兩國之間正經歷著韓戰以來最緊張的關係。人們無需訴諸CNN或者《紐約時報》去核實此事，在國際關係上，此類翻雲覆雨的怪事本來就司空見慣。

然而，田益賓把鏡頭一搖來到了另一個場景：朝鮮大兵們居然在紐約股票交易所前面列隊肅立，這場景很像軍事行動中，比如攻城掠地之後，某種常見的炫耀武力和威嚴的儀式。這些大兵據說來自一個極端貧窮的國家，由於國民經濟失敗，其老百姓正掙扎在飢餓之中。這難道是「雞蛋碰石頭」這句中國成語的當代版？或者是反過來：「雞蛋碎石頭「？照一般推論，唯一可能的是前者，但從理論或者實踐的角度看，二者都有可能，因為在一定條件下，雞蛋可以比石頭更硬，而石頭則可能更加不堪一擊。在人類歷史上，這一命題一再受到檢驗並被證明是正確的。更遑論當前作品中所表達的二者之間的衝突是以美國上個世紀初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為背景的。

與此相反，以自由女神像為焦點的一組作品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平和而不具有衝突性。其實田益賓所要表現的是內在的精神和思想的衝突，而不是表面上的衝突。作品中有不少的姿態表明朝鮮士兵們經過苦苦的思索，才在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尊重與嚮往。其實，他們現實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他們受到啟發之後要去追索的理想之間的衝突反而進一步強化了。盤旋於自由女神像上空的海鷗是作品的神來之筆，把一座本來只不過是銅材鑄成的雕像提高到了具有活力的高度。其中一幅照片上有三位海軍陸戰隊軍官十分友善地和「對手」們站在一起拍照，友誼與和諧置換了衝突，成功地挑戰了最僵硬的官方教條，嘲笑了當今形形色色的政治小題大做。兩隻勢不兩立的武裝力量就這樣統一在一幅幅畫面上，出乎預料的構成了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衝突：一方是人民，雖然他們身著不同的軍裝；另一方則是照片上缺席的兩個政權。誠然，矛頭似乎更多地對準那張鐵幕的後面。

田益賓此行以夕陽照耀之下的一塊曼哈頓墓地作為終結，他把鏡頭搖離政治舞台，聚焦在一些更傳統更永恆的話題上，諸如：天地，生死，政治的反人性與人性的溫暖等等。其藝術在觀念上愈來愈深刻，其鏡頭則獲得了更大的表達自由。具有對立意義的人物形象也運用得得心應手，並且能夠把他們置於史詩般的構圖之中。他大膽使用一白一黑兩個裸女，使得那幫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相形見絀，無能為力，最後只好在無言的裸女面前乖乖地放下武器。這是至高無上的人類之美對軍事這一破壞力量的戰而勝之，而不是相反。

很有諷刺意義，這戲劇性的一幕居然發生在一塊墓地，其間幽靈們不分高低貴賤地安息在一起，一律平等，平和，無傷，無論他們生前是何種人物，好人或者壞蛋，也不管他們生前曾經採取何種政治立場。藝術家把背景中矗立著的曼哈頓摩天大樓和前景中的墓碑機智地融為一體，於是，世界的此岸與彼岸之間的界限，或者說陰陽之間，生死之間的界限，統統一筆勾銷。生是短暫的，死是永恆的。比起那些木然的墓碑之下的平和，芸芸眾生忙死忙活是何等的無聊可笑。僧人形象不僅在相對昏暗的背景上增加了一抹亮麗的紅色，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個超脫的第三隻眼，冷眼觀察著人世間形形色色的平庸心思，這便為身體與靈魂生與死之間的關係提供了一種佛家之說。

誠然，最值得稱奇的是紐約居然以最平靜，最寬容的姿態接受了本不該，但卻實實在在發生的一切。無論有多少負面的評價，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的的確確展示了他非凡的自信和大度，正是這些品質在二次大戰之後吸引了世界各地成千上萬的藝術家選擇來此定居並從事藝術，也為紐約贏得了世界現代藝術之都的美譽。

倘無技法，觀念必定蒼白和缺乏表現力，不論表面上多麼張牙舞爪。田益賓在技法上有三大突出特點：（1）拍攝風格大膽果斷，乾淨利落；（2）光影的運用極富創意；（3）人物道具信手拈來，常常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那一組有海鷗的自由女神像作品就是他攝影風格的最佳例證。誰都知道，要等鳥兒在適當的高度適當的位置飛翔，因事關成敗，常常要等上幾小時幾天，甚至更久。尤其，攝影師稍一猶豫遲緩，就會前功盡棄。田益賓非常果斷利索，他常常能夠抓住最關鍵的時刻，鎖定轉眼即逝的一瞬。

田益賓對用光十分敏感，最佳註腳是那一組墓地照片。對於攝影，可謂「善用光線，功成一半。」他決定採用雕塑手法，拿傍晚的一抹餘暉大做文章，簡直是神來之筆。夕陽以四十五度角照射著墓地，將前景中的碑林和背景中的摩天樓群清晰地勾勒出來，投射出來的垂直線條和橫陳於墓地上的人物及墓碑長影交錯地編織在一起，極大地強化了畫面的深度，豐富了作品的視覺效果。那些暗條就像有一隻神奇的手用畫筆在照片上隨心所欲地橫掃上去的，大幅度地增加了作品的可讀性。

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是天才試金石，現代美術史上的重大時刻多由具備此種本領的大師們所界定。田益賓能信手拈來身邊之物用作道具，這使我們想到現成物開山鼻祖杜尚。簡直難以置信，僧人身上披的那件袈裟居然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旅館被單，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木杖也是在現場臨時撿來的。一根尋常的木棒，拿在僧人的手上，斜指長空，被賦予了權杖般的尊嚴，似乎棒端隨時可能綻放出燦爛的花朵。

老子說：「難易相成，長短象形，高下相傾。」在一定條件下，對立雙方各自向對方轉化。田益賓堪稱魔術師，他能易如反掌般地玩弄對立雙方之間的相互轉化，因而，能夠極大的發掘鏡頭的潛能，借用六十年代一個西方畫派宣言中的話：藝術就是要「揭示我們身邊社會問題的多重意義。喚起人們對習以為常的整個文化表示質疑。」

大詩人艾略特在其名篇《傳統與天才》中有一段話論及新完成的藝術作品躋身經典行列的情況，他說：一件新的藝術作品一旦完成，在此之前的所有作品都要同時動一動。此前已經存在的經典作品早已形成了一種理想的秩序。由於一件實實在在的新作品的介入，這一秩序必須加以調整。新作品進入之前，原來的秩序是完整的。既然新作品闖進來之後，仍然要維持秩序，那麼原有的秩序就必須調整，哪怕只是稍微地調整一下，於是藝術品之間的關係，比例，每一件作品對整個秩序的價值統統需要調整。

田益賓的《我們的紐約》系列就是這樣的新作品，它們一定會造成包括他自己以前作品在內的所有當代攝影藝術名作現存秩序的調整。而且，這一系列作品在當代攝影藝術史上的意義，無論怎樣強調都不會過分。

大澤人，原名王慶祥（Q.X.Wang），美國賓州印第安納大學博士，藝術家，理論家，現居紐約，其文章發表於多種藝術刊物，並在各地美術館博物館舉行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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