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汪曾祺約稿

汪曾褀很突然就死了。在讀者心目中，他一直是個活潑有趣的老頑童：饞食貪飲，不斷地寫出一些古怪別緻的小文章。老實說，他寫的全是一些扯淡事，從國計民生，甚至從一般的人生角度來看他的文章，實在沒一點兒意思。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寫了這麼一些文章，卻有那麼多的文人雅士喜愛他、崇拜他。他在文壇的知名度高得要命。什麼原因？大概是他將那種業已中斷了幾百年的所謂「性 靈派」文風再次發揚光大，並推向一個新的髙度。在他看來，生命 的價值無非是六個字：自由，享美，好玩。汪曾褀精通西洋文學，但他自個兒的創作卻是純粹的民族氣魄；只有半吊子作家，才寫那種文理不通的長句式，「有內在張力」的准翻譯文學。汪曾褀的貢獻不在於他寫了什麼，而在於他是怎麼寫的。他的小說散文，多半是那類三、四、五十年代的，不合時宜的，呆鳥般的小知識分子形象，這些形象可以概括為「有趣的多餘人」。

汪曾褀的書我有兩本：《晚飯花集》《蒲橋集》。這兩本書印量不大，但它們屬於過上幾年再翻出來，依然可以樂讀下去的書。書中充滿了微笑與智慧，以及細小的詩意和愛意。讀這樣的書，你恍然醒悟，所謂崇髙，所謂美，所謂偉大與不朽，都不及活著本身更好了。

一般說來，一個作家征服的讀者越多，他便越有成就感。但是，一個作家要征服另一個作家，那就不容易了。汪曾祺屬於「征服作家型」作家。此類作家人數極少，極少！汪曾祺開了一代文風，無意間收了一大批徒弟，儘管那些徒弟多半是蹩腳的。

汪曾祺是作家行當里的名士，髙人。我以為，不妨給他戴一頂「戲文教主」的桂冠。由於看透了人生，所以沒個正經。

1990年，我路過南京，企圖走過長江大橋。走到一半，發現車流中一輛車的擋風玻璃上，牌子寫著「南京——高郵」。於是我就追這輛車。追了半天才止步。因為髙郵，是可愛的汪曾祺的故鄉。這是我金陵之行的最深記憶。

1994年，我到北京組稿，下榻於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那個地下招待所。我拿起電話，當然先給汪曾祺打。我通報了姓名，電話那頭說：「我知道你，文章爽口！」讀過我的文章？很訝然。急忙表示仰慕已久，請求上門約稿。「我住在蒲黃榆，遠，你不好找。」我只好通報我的單位、 地址，請他寫了稿子寄來。「沒時間呀，這兩天忙得腳丫子朝天！」一口的京腔，弄得我挺尷尬。

當天下午，反倒是《中華散文》主編劉會軍先生向我約稿，並請我吃飯。還特意叫來一位漂亮女士作陪，說是善飲——結果 並沒喝幾盅，居然吐了。我訴說了上午約稿的失敗，劉會軍笑道：「只因你是個男的。」晚上，會軍兄又到我宿舍聊天，說：「北京的作家一個個牛皮哄哄，我們也懶得向他們約稿的。偶爾要他們寫點應景文章點綴版面，就派個漂亮女士去取——保證上午去，下午拿回稿子！」

我笑了。我想起一位散淡的、很蔑視權貴的老作家，曾給一位剛露頭角的女作者寫評論鼓吹（書信體），其中有這麼一句話_：「我哪有你們女孩兒寫得好呢！」憐香惜玉到這種程度，不笑不由人。就因了這麼一句話，那女作者一夜之間成了身價倍增的名作家了。

其實也能理解。愛美之心，老而彌堅嘛。曹操在漳河畔修建銅、雀二台，擬囿之江南美人大喬和小喬，為的是「以娛暮年」。當然是羅貫中的杜撰。歌德快八十歲時，愛上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靈感大發，寫了一組他一生中最優美感人的情詩。一位老教授說，人是越老越愛美，因為機會不多了。

汪曾褀電話里說我「文章爽口」，感覺蹊蹺。一般的作家，不怎麼閱讀後輩作家啊。況且是個男的。又況且，記憶里似乎不曾與汪曾褀同在某一報刊上登過文章。但是「文章爽口」四字，確實符合汪曾祺，因為他正在寫北京啊高郵啊昆明啊的小吃，津津樂道地描述那些小吃的做法——感覺我的文章也像「小吃」？

後來翻閱《中外散文選粹》（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4月版），發現此書中，收有汪曾褀的《山和人》，我的《拜丈人》——此文給老頑童的印象？

汪曾祺在他的《蒲橋集》里，有篇《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其中有這麼一段文字：

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年某月，見一胖大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大胖女人為什麼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以汪曾祺的智力，怎會不知道呢！顯然裝糊塗。林語堂寫過一篇文章，專門分析女人為什麼要節食，是怕發胖。人胖腰粗啊。男人見了細腰女人，潛意識裡就想上去「摟一摟」；見了大腰女人，則「萬念俱灰矣」。

1997年6月19日

書名：短眠

作者：方英文

出 版 社：清華大學出版社

定價：￥2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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