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觀是值得驕傲的資本嗎？

這是一個我們慣用價值觀來說事的年代，我們常有的驕傲是覺得自己充滿情懷，我們常用的嘲諷是說這個人三觀不正。

哈耶克曾說，資本主義的流通物是貨幣，所以貨幣成了人們衡量一個人成就高低，社會進步與否的主要指標。所以啊，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就是這樣，單單憑著金錢就給一個人的價值下判斷，我們相信自己沒這麼世俗，瞧，我們還在意這一個人的情懷與理念，我們充滿了浪漫與關懷。

可是，我們驕傲於自己的價值觀純潔剛正，跟土豪們驕傲著自己金銀滿倉，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嗎？

弗洛姆就曾說：「我們為何把「私利」的定義那麼狹窄呢？」只有追求物質才叫做「追求私利」嗎？藝術家想創作更好的藝術作品，教師想教出更好的學生，不都是在追求私利嗎？

價值可能確實是有高下的，就好像一個人的資產有多有少一樣。但是，當我們洋洋得意要跟別人做個比較的時候，我們應該弄清楚兩個東西：第一，你的價值觀，真的就是更好的嗎？第二，這種價值觀，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嗎？

第一點很好解釋啊，就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說法一樣，我們拿金錢衡量一個人時很容易，因為資產用一個數字就能輕鬆地做出解答，但是價值觀並不是，你永遠沒辦法評判哪種生活更好，你只能過好自己的人生。

明朝萬曆年間的時候，禮部尚書孫丕揚發明了一種選舉人才的方法叫「掣籤法」，具體做法就是把地區、官位等信息寫在竹簡上，放在一個大桶里，讓官員們自己抽。此舉可真是三觀崩塌啊，誰都知道「任人唯賢」的聖人訓，怎麼能單憑手氣呢？

可是，孫丕揚所處的時代是宦官一手遮天的時代，多麼嚴格的考核最後都要由宦官經手再做定奪，為了避免他們安插親信黨羽，只得用這種一刀兩斷的方式，真是壯士斷腕，還要背負罵名。

把這樣的例子訴諸普通的生活，簡直太多。我們曾經指責別人不勇敢，正是那些躲在柜子里的人才讓柜子得以存在；我們指責別人太功利，滿腦袋只有功名利祿；我們瞧不起起早貪黑死讀書的人，因為他們喪失了生活的基本樂趣。

而原因可能只是因為，你不在櫃中，不用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你家道殷實，不必如此奔波，你生活豐富，沒有太大對未來的擔憂。我們一開始總以為這些問題衝擊著底線，後來我們才發現，我們的底線並不在那麼高的地方，只是我們常常身處局外，才有斥責的資格。

你口口聲聲宣揚的，可能真的很殘酷，是你那個階級才有的價值觀，它屬於你，屬於和你相似的人，但並不屬於所有人。甚至在很多地方，它一文不值。

又或許，我們學會了用更溫和的方式處事，不去隨意指責。有人曾說「范跑跑」的七年是對中國公眾輿論影響最大的七年，我們從一開始的舉國斥責到現在的包容理解，是一種切實的進步。

可是，細想一下，我們曾經去指責別人也好，現在去包容別人也好，都是建立在——我認為我的價值觀更高尚的角度上，我們曾經要求人的完美，於是對別人的任何過錯都會吹毛求疵；我們現在要求人的寬宏，要求他們對過錯予以包容諒解。

我曾經洋洋得意地告訴學妹，大學三年自我認為最大的成長就是學會了包容，我洋洋洒洒倚馬萬言告訴她包容的好處及重要性，學妹問我，為什麼一定要包容，這不就是在不包容那些還不懂得包容的人嗎？

我竟然無言以對。

所以後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聽起來這個繞口的句子充滿了矛盾與悖論：我真的有學會包容嗎？我真的有學會跟包容永遠並行的謙卑嗎？

當我們把某一種價值樹立為人生真理並以此為驕傲的時候，這種不假思索的認同常常會毀掉美好品德本應有的樣子。

「我抽煙喝酒打架說髒話，但我是個好姑娘。」由於這裡面的「好」指代不明，我們可以換成任何一個我們誇讚人的形容詞。比如坦率、真誠、堅強、勇敢，管它呢，反正原話前後也沒有邏輯關聯。

這時候就很容易問一句，然後呢？你很坦率，所以就可以欺負同學了嗎？你很真誠，所以罵人也是發自肺腑地有理了嗎？

把這個例子擴大一下：你很包容別人，所以我對於別人的落井下石咬牙切齒就不對了嗎？你很善良，所以我見到乞丐不捐錢就是狠心了嗎？

你的那些價值觀，到底有什麼是可以拿出來顯擺的，讓人覺得是值得仰視。

你我都在不斷地變化中，我們常常以為自己是這樣的人，也未必真的知道這一形容詞的含義，可能僅僅是，以一個高尚的標準為自己找意義，找解脫。

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所以就違反社會的規則；以為自己是坦率的，就對傷害他人的大直話不以為意；相信自己是善良的，所以就直接撕裂別人血淋淋的傷口……

單一的價值觀構成不了社會，對某一問題毫無異議的篤信也只不過是塑造另一個極權。我有一點點懂了為何上帝不能被雕塑、繪畫、直呼名字，是因為上帝從來不具有一個具體的形象。

「我越不知道上帝是什麼，就越了解上帝。」

不輕易去給上帝一個定義，就是不輕易給那些我們應當擁有的品德、觀念下個定義，我們只知道自己不應該做什麼，但沒有規定我們一定對某種價值奉若神靈。這是我們，對多元文化，保有的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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