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裡有幾個故事「一」：天空之城

寫在開始

我在上海開快車兩三年了，因為總捨不得買一張滬牌，便只能挑深夜能上高架的時段扒活兒。不過時至如今，我仍卯著念想開夜車的緣由，倒也不單單是張滬X了。我喜歡在晚上拉人，是的。這些路人甲們不再是白日里摩登機器的零件、發展藍圖的符號，他們在夜色的襯托下，更像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多則一小時，少卻十來分鐘，他們常常願意跟我分享一段閱後即焚的情緒，彷彿我就是一款行走的Snapchat。就這樣，每一次駕駛座上的萍水相逢都附贈一個故事，故事的背後總有一個世界。是美好的，是苦澀的，是勇敢的，是卑微的，都是我眼中這個世界最真實的碎片。猶如神曲里地心深處的吶喊，在這個光鮮迷離的霓虹殼子之下，跳動的是一個個怎樣倔強而豐活的渺小靈魂。

第一個故事 — 天空之城

我在浦東機場接到這個男孩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他的眉宇有一種強忍疲倦的堅毅的喜悅，像是吸食海洛因亢奮了二十四小時那樣，用賁張的意識控制著孱弱的體軀。他沒有一件行李，煢煢獨身出現在此刻的機場，讓人感到奇怪。我勸他睡一覺，從機場到他住的松江，至少也要一個小時。沒說出口的部分，是我見他眼眶暗暗地紅著厲害，許是乏倦到了極點。他沒理我，眼神不肯離開手機屏幕，彷彿有個潘多拉黑洞在裡面婆娑招手。他的側臉在手機屏幕投射而出的微光里搖曳，好似彌望汪洋天色邊的一顆孤星，散發著使人憐憫的力量。

過了會兒，他突然問我，師傅你結婚了嗎？我有些錯愕，回答說還沒有，但是有個女朋友。沒等我說完，他提高了音量：「是不是只有買了房子，女生才覺得男生是真心的？」我一時不知如何，便草草地應著有房子當然是最好，但重要還是你愛她。他似乎一下子變得很滿足，自言自語說，是啊我真的很愛她。

後來他告訴我，他也有個女朋友，他很愛她，他想跟姑娘結婚。女生決定出國了，今天就是她遠赴異國的日子。他送姑娘到機場，聊他要給她買的熊，聊她即將遇見的美國夢，聊明年回國時他會用什麼車去接她，聊他有多麼想娶她。講述這些的時候，他始終保持著令人歡欣的自信。他說自己做房屋中介，同時兼了三分零工，每天要干十七八個小時，但是能儘可能多賺些錢。他倆都不是上海人，但女生的夢想是留在上海。他說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給女生一個家，一個上海的家。「我堅信我們的感情」他說，「我女朋友出國倒也是件好事，我可以節省好多開銷，就能多攢點錢了」。

講到這裡，他顯得有些激動。他用有些顫抖的手去解鎖手機，解鎖了好幾次才成功，他準備給女朋友打個電話。電話通了，男孩問女生你的飛機還有多久起飛。他確實不那麼能把控自己了，反覆強調著自己愛她，為了她做什麼都願意，只要每天拼十七八個小時，保證一年之後女生回上海，就能住上新房子。最後他還不忘補上一句，你一定要回來啊。

電話掛了，不知是誰先掛的。男孩示意我想開開窗，二更的夜風沒有聲響，卻也颳得人臉生疼。他問我，你聽李志嗎，我很喜歡他。我說我不知道，你唱唱看。他笑了一下，說我唱得不好，接著打開手機功放，沉沉地傳來李志的《天空之城》：

此刻我在異鄉的夜裡，感覺著你，忽明忽暗。

那是我第一次聽李志的歌，我對他的風格不熟悉，但那一夜的情緒卻只是無奈和疲憊。我感慨著怪誕的中國房價，房子不僅毀掉了中國青年的創造力，也毀掉了相當多人心中美好的愛情。可笑的是，那一年似乎是2015年，當時的房價還沒那麼高。對於他，我的殘留的印象都是極其模糊的。忽明忽暗，就像夜空中的孤星。

不記得究竟什麼時候送他到家了，只記得下車的時候他回頭致謝，他的眉宇還是那種強忍疲倦的堅毅的喜悅，就像是自己擁有了一座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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