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時喊一聲

臨別時喊一聲，我的故鄉，我的親娘！

你是我的搖籃，我的精神家園。幾十年來，我苦苦掙扎追尋卻一直未果的靈魂棲息地，今番回來我才有驚奇的發現：原來你一直在我心裡，並不曾走遠。

我口渴時的甘泉，我疲憊時的眠床，我寂寞時的安慰：我的故鄉，我的親娘！

原來在我幾十年凄清漂泊的背後，一直卻有一雙充滿溫情的母性的眼，在堅韌的守望——和著我心裡那一聲聲酸楚的呼喚：

歸來啊，我的兒郎！

霜飛漫天，鴻雁南翔，秋光已熟透的時候，該是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開得最盛的時候，你可知道，我的枕頭裡就裝滿著的就是你啊，夜夜你都在我的枕畔燦爛怒放，不僅熏染了我的夢，也如同陶淵明籬前的一簇，一樣成就了我的傲骨。

像一頭望青的母牛，望著泛青的鄉野，早已厭倦了城市這片乾草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思鄉的念頭，選了一個秋雨蕭蕭的黃昏，帶著濕淋淋的的心緒，偷偷踏上了故鄉濕潤的土地，像一個孩子一頭扎進母親的懷裡，我把思念的羽毛理了理，擯棄一切雜念，像一隻潔白的羊羔，雪球一樣滾落到你的膝下，流著淚：我回來了，我的故鄉，我的親娘！~

夜氣中，小河在脈脈流淌，飽含無限的幽情，像拜倫的一首長長的抒情詩。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在撫摩著我心中的水草，它們輕輕搖曳，沉默而深情。我的情懷，天上的流雲知道，水中的游魚知道。還有你，你這偉岸矗立的山崖，你可知道，儘管歲月之流沖走了許許多多，但我總有那如你一樣的錚錚傲骨依然挺立人生的渡口。

這一夜，我無眠。故鄉也醒著。我一邊品嘗剛剛摘下的雖然熟透但仍略帶澀味的柿子，我的童年便跌跌撞撞的走來了：有些破舊但依舊很棉很棉的帶花小襖，綿得教人親切，教人忘乎所以，一雙印花的小鞋，含糊不清的言語……這些是奶奶從掉得只剩兩顆門牙的縫隙里透露出來的。

雨打在瓦楞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如一曲哀婉冷艷的樂曲，一聲聲，直到天亮……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確信我比啟明星還要早，我急切地想看清楚這我曾經熟悉的一切。

這一片天空啊，曾經是我頭頂的一片天，我是你的星一顆。現在，你從宇宙的縫隙里看一看吧，你的兒子回來了。我曾為你驕傲，也曾確信總有一天你會因我而聞名的。

這彎彎的小路啊，你雖然依舊泥濘，兩邊依舊長滿茂盛的雜草，腳下卻依然是肥沃的泥土。我是父母撒在這泥土裡的一枚種子，秉承父母的品質茁壯成長，而你也堅韌地向前延伸，把我送出這小小的村莊。當我踏上去縣城的柏油路時，你就在那裡消失了。

這一道道山坡啊，我一邊踏著你的衰草，一邊撿起腳下的石子在手裡撫摩著。我曾經是你一個調皮的孩子，我在這裡放牧牛羊，打柴割草，在家庭苦難的日子裡，牛羊清脆的啃草聲，，對轆轆飢腸的我實在是一種折磨，望著它們漸漸鼓起的肚皮，而我的肚皮卻越來越癟下去了，只好勒緊褲腰帶。那時曾想如果這滿山的草都是莊稼該多好啊，或者讓我們乾脆都變成牛羊該多幸福啊。

我曾經在你懷裡打過滾，做過夢，這山山嶺嶺留下了我和弟弟以及夥伴們赤腳的足跡。多少回，弟弟光著腳，拖著帶血的腳丫子回家為我偷窩窩頭，荊棘劃破了他的衣服和手腳，可他依然高興地笑著，忍著飢餓，聽我為他胡亂編造的故事；而今他已長眠九泉了，可我依然看見他黑黑的面龐，笑起來只有雪白的門齒。他憨厚老實，心地善良，我經常取笑他，拿他開心，有時欺負他，他有時也真生氣，可轉眼就又湊近我，憨笑。我知道他離不開我的，有時就更加放肆，但他始終是不記仇的。及今思之，只有在晶瑩的淚光中，依稀見他笑著，走著。一邊著急地喊「哥哥，等等我」……

他是這塊土地甜蜜的果實，大地過早地收穫了他，讓他免受人世的艱辛。

艷麗的柿子樹啊，我曾在你健壯的枝椏間搭過簡易床，做過柿子一樣甜蜜的夢，在你柔軟的枝條上盪過鞦韆，那時我又瘦又小，又是屬猴的，他們都叫我猴子；你的枯枝處留下過我砍柴的痕迹。最好看的是，每到秋來，秋霜染紅你的葉子，此時你的果子也已遍體通紅，遠望去像一支碩大的火炬在熊熊燃燒，連腳下也是一片火海，紅葉落盡，你便滿樹掛起燈籠，照亮了孩子們飢餓的眼睛，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火紅的葉子，它的美遠不遜色於柿子，因為人們說，是葉子把柿子燒紅甚至是燒熟的。

這一顆高大的梧桐樹啊，你曾只是剛冒出來的綠豆芽般大小，我曾誤以為你和我一樣瘦弱，一樣的缺衣少食，肯定長不高，長不大，我踩碎過你的葉子折過你的嫩莖，折下你寬大的葉子，舉過頭頂來抵擋夏日的驕陽，我曾在你瘦小的身上拴過一條繩子，曬過我的衣服被褥，可你依然頑強地長成參天大樹。這是我萬萬沒有預料到的，就像他們說我：沒想到這猴子竟然長這麼高，竟然還考上了大學……

而今你已蒼老，皮膚開了裂，枝頭落光了葉子，就像我的禿頂。

這幢歷經風雨的百年老屋，是父親慘淡經營下來的，而今牆垣已經被剝蝕得斑斑駁駁的了，有些椽子已朽壞，瓦縫間長滿苔蘚和瓦松…

而今我要走了，你們這些我熟悉的一切，讓我默默地把你們刻在心裡，連坐標位置也不允許有絲毫的差錯，把你們釀成一壇老酒，用歲月來品味。

臨別時喊一聲，我的故鄉，我的親娘！

我是你生命之樹上的一片葉子，最終是要回到你的身邊來的，再也不走了…

這青山綠水，這廣袤而深情的土地啊，給我留一個位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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