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拜託了，大魔王

本文作者「蘇豆芽」，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大魔王蹲坐在城市最高建築的頂上，俯瞰我們每一個獨自入眠的夜晚。他閱讀過太多人生的無奈而很難對一些常見的磨難或挫折產生同情或者感到遺憾。天賦異能無需體力即可隨時到達任何地方，而缺少運動導致他的身體血液循環不暢，四肢冰冷臉色蒼白。他喜歡獨自用餐，每個星期吃一次高蛋白低熱量的食物即可維持無聊的肉體繼續懶散的運作。而那股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神秘力量，則需要人類的恐懼才能供養。所以即便不喜歡與人類接觸，他還是要在深夜狩獵。你一定有過這樣的經歷，走在黑暗中時，忽然感到後頸一陣發涼，隨之而來的除了心裡真實的恐懼就沒有任何別的。越是沒有東西出現，越是恐懼的感覺，你還記得嗎？那就是大魔王在用餐。當然要是碰不見像你我這樣敏感的人，大魔王也要費上一點兒力氣。忽然衝到路中間的野狗，不該在城市的街面上出現的老鼠，或者從高大的樹木上剛好掉落在你頭上的，一切讓你驚聲尖叫的。大魔王用餐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見。

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故事。我是一個晝伏夜出的人，一個與人類的主流慾望保持著距離的人。你不是我，你永遠不知道我都聽說過什麼。

1

爬上樓頂自殺的那一晚，原本應該是她人生里的慶功時刻。

前不久，趙小青才獲得她工作五年之後的第一桶金。一個寫了一年多的30集電視劇終於結算了最後一筆稿費了。這是她收入最高的一次。在理想世界裡，她會成為carrie bradshaw那樣的作家，踩著485美元的鞋子，穿過物慾橫流的都市街道，跟一個大人物分分合合，始終尋找真愛。而現實世界裡，她攥著那張剛剛查過餘額的卡走在商場里，連一雙打完折1200人民幣的長筒靴都不捨得買。寫這個電視劇的一年多里，她熬過多少通宵，被製片方逼哭多少次，已經記不清了。記得清的是她喝咖啡喝茶打起精神來寫，喝到手抖得根本沒有辦法打字，心慌的像是快要蹦出來。這張卡里的錢，她一分都不捨得花。但她必須奢侈一次，犒勞自己。轉來轉去，買了蛋糕。那些讓女孩子眼花繚亂的漂亮的小甜點，一小口就幾十塊。過去她只能絞盡腦汁的選擇其中一款。這一次，她指著玻璃柜子對店員說：我每一種都要！

甜點吃多了會膩的。她之前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看著最喜歡的美劇，享用高潮般的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和漸漸麻木了味蕾的粘膩的第四口，第五口。她吃不下去了，那些小巧可愛的傢伙排列在桌子上，優越感十足地嘲笑著她。混著眼淚，趙小青把它們一口一口狠狠吃掉。

第二天下午醒來，臉上冒了出好幾個痘痘。她在家裡休息了這麼久不出去每天皮膚都好好的，就在這個周末安排了相親，卻毀了容。

她素著臉頂著痘痘去美欣家裡。這次的相親是美欣安排的，對方是美欣老公的同事。

美欣翹著手指仔細看她臉上的痘，不滿地說：「哎呀，你怎麼弄成這樣了啊，你平時都用什麼護膚啊！」

趙小青：「我就隨便用用。」她眼睛搭了一下美欣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不好意思說。

美欣：「你這收入都上來了，怎麼生活品質還提高不起來啊！我跟你說，我有一個朋友，都快四十歲了，皮膚吹彈可破，女人不保養怎麼行！你得賺錢啊，賺錢你能不熬夜嗎？這點兒花費算什麼啊！」

趙小青：「你們都是花老公的錢自己不心疼。」

美欣：「男人賺錢就是給女人花啊，會賺錢是男人的本事，沒人給他花怎麼顯出來他有本事啊，天天發朋友圈曬餘額啊！你越是花在臉上他就越有面子，這不，他還催我趕緊給他生一個小的替他花錢呢。所以啊，你這次可得努力點兒，我給你介紹的這個人，就是奔著結婚去的，婚後不用你工作賺錢養家，小日子美美的。」

趙小青：「那也得互相看對眼吧。」

美欣：「你別給我整文藝女青年靈魂伴侶那套啊，明天打扮漂亮點兒，別給我丟臉哦！我跟他說你是個作家，所以人家才答應要見面的。作家好啊，娶個女作家多有面子。」

趙小青：「你跟人說明白，我是寫電視劇的。就一個小編劇，連個劇作家還算不上呢。」

美欣：「你是真傻啊！他一個投行的知道什麼叫劇作家。」

相親那天，趙小青睡到晚上六點半才醒過來，她趕緊爬起來穿衣服化妝。前一天晚上，老闆發過來一個寫得面目全非的廣告本子讓她救急，她不敢駁這個面子，她得倚著對方吃飯呢。改了一通宵，早上才睡下。臉上的痘痘沒好，時間也不寬鬆了，坐地鐵過去可能更快點兒，趙小青這樣想著，手機響了起來，她一看是相親對象宋曾的來電。

宋曾：「美欣讓我來接你，我現在就在你們小區門口。」

趙小青：「啊？我可以自己過去的，不麻煩。」

宋曾：「沒事兒，我已經來了，我等你。」

掛了電話，趙小青更慌了，讓人家在樓下等久了總不好吧。本來她化妝的技術就不好，著急起來就更亂套了，衣服也忘記了要搭配好，高跟鞋穿不慣，就穿平時習慣的吧。怕冷，穿了大羽絨服。她一路小跑到小區門口，坐進車裡不知所措。

趙小青本來就是慢熱的人，也不知道他開著車能聊什麼。車裡暖風開得很大，她穿著大羽絨服都冒汗了。

宋曾也沒有刻意找話題，只是淡淡地說：「其實，有車的話，冬天也不用穿這麼多。」

趙小青尷尬地笑了笑。

到了一家日料店，兩個人坐下，趙小青脫掉羽絨服放好，開始看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

趙小青：「要不，你來點菜吧，我選擇障礙症。」

宋曾看看她，說：「嗯，你先看看想吃什麼？我去下洗手間。」

趙小青：「好。」想著美欣囑咐過的話，她努力向他笑了笑。

菜單上面只有字沒有圖，還是豎排花體字，趙小青死盯著看半天，索然無味。

手機響了，是美欣。

美欣：「趙小青你怎麼搞的啊！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兒了，我給你幫這麼大忙，我豁出去多大面子你知道嗎？」

趙小青：「我怎麼了？我來了呀，我們見面了。」

美欣：「我不是跟你說過了，讓你打扮漂亮點別給我丟臉，你是怎麼想的啊！你知道人家怎麼給我評價你嗎？要臉沒臉，要胸沒胸，個頭還不高，一丁點兒優良基因都沒有。沒胸你不會擠啊！」

趙小青：「我～～」

美欣：「算了算了，我跟你丟不起這個人。你還是單著吧。」

趙小青沒鬧清楚狀況，美欣就掛了電話。

趙小青正懵著，服務生過來問她：「您要點餐嗎？」

趙小青：「嗯，稍等一下的，等我朋友回來點。」

服務生：「可是，您的朋友他已經走了。」

趙小青愣了，服務生看著她：「您要點餐嗎？」

趙小青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我也有點兒急事兒要走。」

趙小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挪回家的。撲倒在床上，她沮喪地拿枕頭蒙住頭。翻身起來，心裡湧起一陣馬後炮的憤怒：我再怎麼打扮我不還是我嗎？我穿高跟鞋我個頭就高了？我擠個胸他就信了？美欣怎麼能這麼說我呢？我怎麼給她丟臉了，是她的朋友把我丟在餐廳里啊，基本的禮貌有嗎？

趙小青拿起電話打過去，美欣沒有接。趙小青對著微信發語音，話到嘴邊又變成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昨天晚上忙了一宿沒睡好」，手一滑話沒說完就發出去了，微信上卻顯示「您不是對方的好友」。美欣把趙小青刪除了。

趙小青撲到床上嚎啕大哭，真是夠了，這每天被人挑毛病、處處被人嫌棄的人生。

趙小青做任何事情都非常有毅力，就連去死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爬過了附近的八座建築，才找到一個可以通往頂樓的門。她就是在這裡遇見大魔王的，從此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寄主。大魔王用餐的時候，她能感覺跟著恐懼一起消失的，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有時候，吃過晚飯的夜晚，她會坐下來，打開一包薯片，把最喜歡的恐怖電影投放在電視機上。她不時嚇得尖叫起來，大魔王就坐在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用餐。

2

清晨到真正起床之間要醒來三五次，美欣能感覺到丈夫把她抱過去，攏進懷裡，手腳都攀上來扣住。他在睡夢裡吻她的額發，失而復得般惶恐。

鄭重其事地去做日常里的每一個動作。包括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換上睡衣，將脫下來的家居服疊得方方正正，放在柜子上。早上起來，脫下睡衣換上家居服，將睡衣疊得方方正正放在同樣的位置。穿衣服的時候就好好地穿衣服，將注意力放在每一個紐扣上，疊衣服的時候就認真疊衣服，撫平褶皺將其視為無價的珍寶。緩慢，有序，這方法很管用。

丈夫每天早上八點半起床，九點鐘出門去。餐廳的桌子上總是有一個他喝完牛奶放下的杯子。

有時候，早上他起床的時候，她也跟著迷糊糊地坐起來，他去開水龍頭的時候，她就把毛巾從柜子里拿出來，等他出來遞給他。他去洗澡的時候，她把床鋪鋪平，晚上蓋在被子上的薄毯疊成長條像床旗一樣鋪在床腳。把硬枕頭擺好，壓扁了的羽絨軟枕拍蓬鬆，重新恢復圓鼓鼓的樣子。從柜子里拿出他今天要穿的內外衣服，在床上擺好。他洗完澡回來穿衣服的時候，她就去洗個手，然後到廚房燒開水煮兩個荷包蛋，撒進去一些鹽。泡茶，底座放著小茶蠟的玻璃花茶壺，放進去兩茶勺廣西橫縣茉莉花。丈夫只喝茉莉花茶，只放茉莉不放茶。

洗臉的時候，水龍頭裡流出來的熱水燙過毛巾，熱乎乎的敷在臉上，大腦意識似乎才真的醒過來。圓潤透明的日本進口藥皂搓出來泡沫，輕輕慢慢地塗在臉上，額頭鼻翼下巴嘴角耐心地打著圈兒，洗乾淨。早晨的皮膚狀態總是最好的。她仔細觀察鏡子里的臉，然後切換到冷水，把毛巾浸涼，敷在眼睛上。「剛充好電的電動牙刷跟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似的」，她看過了這句話，時常就會想起來，忍不住輕笑。漱口水含在嘴裡，默數三十下。

荷包蛋盛好擺在餐桌上，她叫他一聲，然後去書架上找一本書給自己。他們對坐著吃早餐，喝茶，看書。丈夫看手機的時候比較多，有時候彼此談一下對最近的熱點內容的看法。他穿鞋子要出門了，她把充滿電的移動電源放進他的包里，把包遞給他。有時候會親一下臉頰，他囑咐她關好門。

把他換下來的拖鞋放進鞋櫃，餐桌上的碗收進水槽，順便洗個手。拿出來一隻小茶壺，裝上普洱熟茶，泡好的茉莉花水倒進去。淡藍色的小茶壺，像一隻圓潤堅挺的漂亮乳房。兩壺濃茶喝下去，身體似乎才開始醒過來。

她坐在沙發上檢查周圍，一切物品都按照過去的習慣擺放著。晨間日常按照預設好的步驟穩妥的過去了，沒有出任何意外。此時家裡沒有任何聲音，她坐著不動，穩定有序的空間讓她感到一絲安全。

在必要出門的時候，計劃好行程才出去。

通常是在下午，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就著看過了許多遍的經典美劇friends，或者隨手拿一本書翻著看。一心多用也是極佳的方法，可以不知不覺中將不想吃的東西吃掉。

丈夫有時候要應酬到凌晨一點才回來，在漫長的獨自一人的時間裡，她腦袋裡隨時有一個聲音提想她要做什麼樣的事情保持什麼樣的狀態。

比如當丈夫出門上班去，她只需要坐下來。她只需要坐下來，一邊看熟悉的劇情，預知接下來的包袱笑點而提前笑出聲來。一邊拿過來便簽紙，寫下今天需要做的事情，就像這輩子只需要把它們寫下來似的，伴著情景劇里的笑聲寫幾筆，笑一會兒。打開手機上的菜譜app，冰箱總是要填滿的，對照著菜譜，計劃著可以做出來的菜式，寫下需要購買的東西。有時候回頭看一眼牆上掛著的白板，上面隨手記下來了當時需要卻已經用完的東西。再根據需要前往目的地的遠近路程，一筆一筆寫下出門之後的每一件事情的順序。哪些事情是可以今天獨立完成，哪些是要等到周末由丈夫陪著一起去做。她單獨出門的時候，只能做自助式的採購，不需要跟任何陌生人多說一句話就可以完成的。行走路線不做任何臨時的改變。

因此她用一整天時間計劃好一切，晚餐會是他們在一起的新的幸福時刻。她聽見他在樓道里發出聲音震響聲控燈，就事先把門打開了。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只要在燉菜里放一隻番茄，他就特別愛吃。水果已經洗好在控水，米飯熱熱地盛出來。他進門洗個手就可以吃飯了。

丈夫也會擔心她在家裡悶，因此他會在陽光燦爛的周六下午帶她去喝酒，龍舌蘭日出和長島冰茶是她唯一會選擇的兩種。是要欣賞美好的顏色還是喝起來帶勁兒呢，她每次都要猶豫一下。喝了長島冰茶的周六下午，創意商品市集上微醺著逛來逛去，停下來聽一個樂隊的即興演出。結束之後，他帶著她到店裡選一隻香檳抱回家去。

有時候是在使館區的街道上閑逛，走到好吃的店就停下來進去。她喜歡吃「為人民服務」的蝦醬空心菜、泰式湯河粉，菠蘿鴨，要一瓶黑啤，兩個人分著喝。這裡樹木高大，周圍安靜，陽光從樹枝間灑下來，微醺時，一種緩慢溫和的歡悅。

這些酒和食物，丈夫並不喜歡。大部分時間美欣用盡心思來解決這些差異，建立彼此都能適應互不犧牲的幸福秩序。而每次購物清單上的東西基本雷同，但還是要出門前重新寫一遍。

他喜歡吃麵食，她喜歡吃米飯，他喜歡吃燉菜，她喜歡吃沙拉，他喜歡的她大都不喜歡，她喜歡的他也吃不慣。甚至，他喜歡開很亮的燈，開著電視機在一邊拿著手機上網，她喜歡昏暗的檯燈下靜靜地看書。他喜歡睡硬床，她只能睡軟床。他喜歡呼朋喚友，她只想一個人呆著。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她為自己乾癟的人生感到痛苦。

她的愛好，除了偶爾看看書就是做清潔工作。清理廚房和衛生間時，腦袋裡會復讀著母親的咒罵。她為丈夫與自己的父親但求安逸不同的強烈的上進心感到安全，也為他時常表現出來的男人都有的粗糙感到憤怒。

然而即便如此，在僅有的幾個來往的人面前，她巧舌如簧地渲染自己的幸福。比如那個偶然在一次飯局上認識的年輕女編劇。飯局上的其他人都已經不來往了，美欣厭惡她們就跟厭惡自己一樣。還跟她來往著，是因為她幾次都想跟她聊聊自己的故事，卻一直沒有說出口。作家能懂得吧，她這樣想。她試著像每一個喜歡給單身女孩介紹男朋友的已婚婦女一樣，給對方安排了一次相親。卻搞砸了。她覺得是自己搞砸了，她本來也不了解那個男人，像所有男人一樣粗糙得不知道掩飾。

但她還是態度強硬地拉黑了女編劇。她掛掉電話的那一刻又很想死。就像自己才是那個被相親時丟在飯店裡的人。

她曾有一次吃了很多安眠藥，但還是被搶救過來了。

大魔王是在一個清晨來到她身邊的，在陽台上，朦朧的睡意里依然有一種東西似乎在吸引著她跳下去。她看見那個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旁邊，所有的悲傷向他流過去。一起流走的，還有一種似乎早已經所剩不多的東西。

3

宋曾一點兒也不喜歡開車，他甚至不喜歡車。

大家都有車，所以他就買了。畢竟車貸跟房貸比起來實在是小菜一碟。有車以後，他上下班還是坐地鐵。他試過了，開車上下班的路上，堵車時候的煩躁和遇到搶道的車時的憤怒，強烈到讓他感到陌生。有時候他真想開著車飛出去。

可能因為每天都在電腦前長時間坐著吧，肩膀和頸椎也很不舒服。開車真的很累。

但那天相親，他還是開車去的。他知道現在的女孩兒都看什麼。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相親。第一次相親的時候，他也是很抗拒的。他大學時期談過戀愛，畢業的時候，女孩子要出國，問他去嗎。想了想身體不太好的父母，他搖了搖頭。就這樣分手了。

之後就一直讀研究生，然後埋頭工作，現在年紀大了，父母也開始著急。他沒資格抗拒相親了。他不是那種能給人好的第一印象的男人。他皮膚很白，缺乏運動導致胖得有些鬆弛感。這兩點放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很乏味。少年的憂傷放在中年男人身上就是失意，他知道自己已經不適合了。因此內心努力說服了自己，相親的時候，熱情一點兒，幽默一下。但沒有想到，對方並沒有期待這些，女孩子直截了當問了：「你為什麼還沒有買房呢？我是絕對不接受結婚之後跟公婆住在一起的。」

他沒有立即解釋，在他恍惚思考的時候，對方已經打算要走了。他一個人坐在位置上，默默吃完一整桌的菜。即便已經做了很現實的打算，不指望通過相親遇到真愛，但他也還是沒有完全放棄對感情的渴望。這樣的相親安排停了一陣子，就又在家裡的催促下見幾個人。

跟女孩子接觸的時候，他越來越發現自己的不足。他是獨生子，母親是個嗓門粗大的女人，不太講究。他平常的工作不需要應酬，出去吃飯也只是跟同事一起。閑了玩玩遊戲，電影喜歡看美國大片。遇著對他有意思的女孩子，人家主動問了：周末怎麼安排？他說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現在約會不像學校的時候，一起上自習，幫她做作業。打籃球的時候女朋友在場邊加油就是浪漫。於是他說：「我請你吃飯吧。你喜歡吃什麼？」

「好啊，我不吃粵菜，別的都行。」對方這麼回答。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考慮去哪家餐廳。他熟悉的餐廳並不多，猶豫再三覺得很是心煩，就決定去平時跟同事聚餐的那家，至少他熟悉，同事也都覺得很好吃。

他開車去接她的時候，她看起來還是挺開心的，到餐廳後臉就掛了下來。點菜的時候很勉強。他不太喜歡這種給人臉色看的女生，有一種心口發堵又無法表達的難受。可能自己選的餐廳不合她胃口吧。他有些尷尬，勉強說了一些話。他本人對飯菜的口味不是很挑剔，不喜歡吃太甜的，別的都行。所以，他看著女孩子只吃著面前的一份點心，對其他菜如同毒藥一樣碰也不碰。一股強烈的厭惡自己的感覺涌了上來。

這一次的相親，聽說對方是一個作家，他打起精神做了十足的準備。他跟公司的前台打聽過了，帶女孩子去吃日本料理就挺好的。前台還推薦了一家很有情調的店，說這家店又好吃又適合情侶約會。他後來才知道，平時同事聚餐的那家餐廳是一家特別有名的粵菜館子。

不知道作家是什麼樣的。他心裡想著，以前的相親對象有公務員的，有在銀行系統工作的，還有自己開店的，就是從來沒有接觸過文藝工作者。他這麼一想，不免有一些緊張。作家也要相親啊，他開車來的路上都在想著。接到對方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可能是因為顧著介紹人的面子隨便見一下吧。女孩子很瘦小，五官說不上漂亮，但是很文氣。只是跟以前他相親過的女生比，打扮得未免太潦草了。估計根本就沒想好好相親吧。他這樣懷疑。一路上女孩也沒怎麼開口說話，他就更堅定來這個想法。

到了日料店之後，他坐下來看菜單，眼前發花。他平時沒有專門來吃過日本料理，而這家店的菜單竟然完全沒有圖。他看著豎排的花體字，想起上一次的相親經歷，感到一陣燥熱。這時候，相親的女孩子又說：「我選擇障礙症，你來點菜吧。」選擇障礙症？他腦袋裡恍惚了一下，借口說去洗手間。

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知道他和這個女孩沒戲了。還要堅持把這頓飯尷尬地吃完嗎？他拿起手機，想著過去的每次相親里，女孩子見過自己之後可能會對介紹人說的每一句惡毒的話。他失控地沖著介紹人嚷嚷了幾句之後起身從側門離開。

他決定買房子。

他跟父母說了，我不搬出去，房子就先買著，留著以後結婚用。父母沒有什麼意見，還要給他添些錢買好點兒的。他不肯要。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加上工作這麼多年的住房公積金，也確實不少。只是，這些錢他原本是打算給父母備著的。現在醫學發達了，只要有錢，他相信什麼病都能治好。他想讓父母的晚年過得舒服一些，活得久一些。

他在父母家附近買了套二手房，欠下了一大筆房貸。這是一套老房子，簡單的裝修，舊舊的。

晚飯後，他有時會到房子里來坐坐，一把椅子，坐在屋子中間，看著窗外。隔壁是一個正在建築中的豪華小區，12萬一平米，最小的戶型是180平。

夜色瀰漫，他想不起開燈，就在黑暗裡坐著。或許因為他坐在這裡，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大魔王就是在這個時間裡找到他的。

4

日料店的服務生亮來這個城市已經八年了。

跟他一起從小城裡出來打工的其他幾個年輕人早已經存下一筆錢，在老家建了房子娶了媳婦。

而亮呢？他沒有存下錢，還添了許多臭毛病。比如，不想回小城生活了，住不慣了；看不上小城的姑娘了。

他在這個城市裡做過很多份工作，一直極力避開做餐館的服務員。原因很簡單，從小他就是個饞貓。別人吃著自己站在旁邊看，實在是太煎熬了。他發誓不去飯店工作。

辭掉上一份工之後，他晃蕩了一陣子。去找老鄉玩的時候，被日料店的老闆看中了。給他開了較高的工錢。理由是老闆說他長得像一個日本男明星。「特別火，現在看日劇的小姑娘們都喜歡他。」名字他沒記住，他又不看日劇。

老闆說，你來我這兒吧，工錢比別處都好，環境還好。你往前面站，就是咱們店的特色。

他腦袋裡轉了很久才相信對方是在誇他。亮心裡有些彆扭。

日料店的工作確實挺好的。工作服不難看，來這兒的美女特別多。食物都一點點，小碟子小碗的。他嘴饞的毛病還是沒改，雖然他不覺得這些生魚有什麼好吃的，但看著別人吃的時候，自己就難受。他慢慢找到一個辦法，就是跟一起當班的服務員開玩笑，說自己有特異功能，可以知道來吃飯的男女是什麼關係。

他把注意力放在男女的行為舉止上，確實可以看出一些門道。有一些人明顯就是戀愛了很久的了，點菜的時候非常快，上菜的間隙里各自拿出來手機刷著，基本上不說話。還有一些明顯是初次約會，女孩子打扮得漂亮，吃東西的時候特別注意，男生也會主動找些話題。還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沒戲，一個特別熱絡，一個特別冷淡。經常是熱絡的那個說到後來沒話可說了，就開始點評菜品，說著自己還去過什麼好吃的地方，比這裡還好之類的話。亮這個時候就會想，這些人的腦子裡都想什麼呢？真單調啊，他偷聽他們講話，不是說吃就是說星座，再不就說錢。最近他們還喜歡說電影：你看了嗎？我看了，特別爛。是嗎，我還挺想看的呢。這個菜挺好吃的，你覺得呢？嗯，還行。

這家店要營業到凌晨，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酒店，所以到深夜日料店裡還是有人。亮漸漸看明白了，這些高挑的，小巧的，骨感的，豐滿的，睜著天真的大眼睛或者帶著一抹神秘的各式各樣的女孩子，吃完飯之後，都是被那些微胖的開著豪車的男人，枯燥無味的甚至耐心不多的男人帶到酒店裡去了。

意識到這件事情之後，他就不再去觀察他們了。

他開始想些別的事情。他懷念初中時代，帶著一幫小夥伴橫行街上的感覺。往來的大人和學校的老師總是向他們投過來厭惡的目光，可這一點兒都不耽誤他們覺得自己特別拽。那時候，怎麼就覺得那個破爛的小城那麼有意思呢？逃課帶一幫人去爬山，去河裡撈魚，去水庫野遊。誰也不知道，他喜歡學校里學習最好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班裡的學習委員，每次收作業的時候，她都要大義凜然地來指責亮不寫作業，就像媽媽訓斥爸爸不洗澡一樣。亮就纏著她很久，把你作業借我抄唄。他硬是把她的作業本搶過來，飛快地抄，看著她慍怒裡帶著一點兒古怪的笑意。他覺得她可能也喜歡自己。

那天，他就是站在那裡想著這件事情。店裡來了一對男女。男人剛坐下就起身過來問他洗手間在哪兒。他指路給客人，知道這是對方第一次來店裡的。他看向一同來的女孩子，長得瘦小，一臉認真。就是他初中學習委員那個類型，讓人特別想欺負一下。

他正想著，看到那個男人往側門走過去了。他以為對方走錯路了，趕緊跟過去叫他，就聽見他在門外面打電話，把一同來的女孩子說得一文不值。他看著對方講完電話氣呼呼地離開了，就默默退了回來。

瘦小的女孩子像是閱讀語文課本那樣，幾乎把菜單貼在臉上了，仔細地看著。他過去問她，要點餐嗎？

她溫和地笑了，說等一起的人來點。

亮幾乎是有一些憤怒地告訴她，跟你一起來的男人已經走了。

他看著女孩臉上驚訝到尷尬。就好像以前他扯學習委員的馬尾辮，把她弄哭了。他本來還挺得意的，看著她被欺負的樣子，心疼地後悔起來。

後來，亮偶爾會想起來那個被相親對象丟下的女孩子，想著也許以後還能在店裡見到她呢。這家店回頭客特別多。但她一直沒有出現過。他想了想，又笑話自己，她再出現又能怎麼樣呢？自己還能去跟她說話不成？

那個瘦小的初中學習委員，後來考了重點高中，然後是重點大學。聽說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回小城也見不到她。她應該再也不會回去。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呢？跟她一起約會的男人是胖還是瘦，人有意思嗎？他應該沒有機會知道了。

店裡也會有一個人來吃飯的客人。有一個總是穿得一身漆黑的高大的男人，每個周五晚上11點以後就會出現。他固定坐在一個位置，如果那個位置恰好有人，他就坐在吧台邊等。他從來不對著手機打發時間，他沉默地坐著。每次點菜都是固定的幾樣，吃完之後就結賬離開。店裡熟客特別多，有的人也會跟服務生打招呼，但這個人幾乎不跟他們目光碰撞。有一次，男人離開的時候，亮正好走過來，店裡對服務要求很高，亮必須跟他打招呼，就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冰冷的漆黑的讓亮打了一個寒戰。

一起當班的服務生問亮：「你能猜出來他是幹什麼的？」

亮搖了搖頭。

5

如果你深夜不睡，抬頭仰望建築物最高處，霓虹燈旁總能模糊看到一個身影，那就是大魔王。他孤獨地坐在那裡，已經不滿足於我一開始說的那些小把戲。

故事裡的人還不知道，被大魔王寄生的人類會慢慢變得透明，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而大魔王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背負的是一整座城市的詛咒。

至於我，天亮了，我要睡了，下次再講給你們吧。

（全文完）

2016年4月5日

(全文完)

本文作者「蘇豆芽」，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42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蘇豆芽」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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