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越來越稠了，變成紅褐色了，油亮亮的了

過了芒種，濕答答、潮嘰嘰的梅雨季來了，做醬豆的季節也來了。

大竹匾和敞口的醬缸洗乾淨晾乾。外婆戴著老花鏡，把小黃豆倒在篩子里篩一篩，擇去壞的、癟的，淘洗乾淨，用柴火煮熟後燜五六個小時，豆酥爛了。撈起放在篩子里瀝水。外婆會留一些豆子，拿鹽、醬油拌了給我們這些饞蟲吃。瀝得半乾的黃豆倒在竹匾里，加入麵粉揉搓，讓每一粒黃豆均勻地包裹上麵粉，麵粉中的蛋白質和澱粉能給黃豆的發酵提供養料。

甜麵醬要先做醬糕，新碾的麵粉，加水，使勁揉勻，醒足，上籠蒸。蒸熟的醬糕，黃爽爽，香噴噴，韌勁十足。

把兩種醬黃子都蓋上薄薄的被子，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被子既能控制溫度，又能阻隔雜菌。外婆叮囑我們千萬不能揭開被子看，醬黃子受了涼，透了氣，菌絲就長不好。醬黃子躲在被子里，這裡是微生物的溫床，它們在燠熱潮濕的空氣悄悄發酵。

雨滴滴地下著，在屋頂的明瓦上「噠噠」地響。河裡、溝里的水滿了，青蛙起勁地唱著。我們疊了紙船在檐下的水溝放，合歡樹上羽扇似的花朵飄到紙船上，紙船晃了晃，載著粉色的夢繼續飄。鬧夠了，外公喊我們回去寫大字。屋裡的板壁也潮乎乎的，牆角長出了蕈子。外公督促我們坐正，懸起腕子寫，手酸了，要掉下來，外公說，堅持，時間長了，勁就練出來了。

寫字和下醬一樣，是要耐心的。過了七八天，黃綠色的黃曲霉菌長滿了醬黃子。把醬黃子晒乾，用絲瓜筋或小炊帚刷掉上面的灰塵、黴菌，把醬黃糕捏碎，就可以下醬了。按一斤黃豆三兩鹽的比例配好熟鹽水，晾涼，投入醬黃，攪至半飽和狀態，放到太陽底下曬。

夏天蚊蠅多，外公拿竹篾彎了個跟缸口差不多大的圈子，戳在竹竿里，到竹園裡纏上蛛網，一個天然的防蟲網就做好了。晨曬暮收，醬缸要端平，慢走，晃動了，醬會發酸。早晨和傍晚拿長筷子攪醬，讓醬均勻受熱。六月天像娃娃臉，變得快。要隨時關注天氣，有時，我們在外面做鬼飯，看到螞蟻搬家了，蜻蜓低飛了，就趕緊跑回去收醬缸。有時，閃電了，外公不慌不忙地看看天：「東閃日頭西閃雨，南閃火門開，北閃有雨來，不要緊，沒得雨落。」我就很崇拜地看著他。

在搬進搬出的忙碌中，時間在流逝。太陽曬它，風兒吹它，絲瓜花影子以它做舞台翩然起舞。幾十天後，醬越來越稠了，變成紅褐色了，油亮亮的了，成了！醬豆經過神奇的發酵，成了鮮、甜、鹹的聚合體。黃豆里的蛋白質被分解為氨基酸和多肽，這奠定了醬豆的鮮味；麵粉發酵過程中產生的麥芽糖、葡萄糖等物質讓醬帶上了甜味；鹽的加入則產生了鹹味。

醬，讓夏天蔫蔫的胃口大振。架子上摘根黃瓜，蘸點甜麵醬，「咵嚓咵擦」滿口生津。攤個鍋塌，刷上醬，卷上黃瓜，那就更得勁了。冷麵里拌上醬，可以吃上三大碗。

醬，是佐料，也是菜。煮飯的時候，把醬直接放鍋里一蒸，就是下飯的好菜。奢侈一點的，買點豆腐乾、肉，切成丁，再擱點青豆，和醬拌在一塊蒸，那真是重慶人說的「飯遭殃」了。

夏天的黃瓜、菜瓜多得吃不了，可做醬瓜。去籽，切成條，腌一下，捏去水，曬半干，下到醬缸里，曬至瓜皮起皺發紅。搭粥吃，脆爽可口，比揚州醬黃瓜更好吃。嫩生薑上市的時候，可以醬薑片；來年春天可以醬萵筍。鄉下人家大半年的搭粥菜，都靠這一缸醬撐著。

外公說吃飯必須吃到看得見碗底刻的名字讀書才聰明。有了醬瓜搭粥，吃次碗的事是從不會發生的。外婆看我們吃得多就開心，她信奉的是「粯子粥灌灌，養個胖倌」，壯壯的才能健康，因為她曾有兩個孩子夭折掉了。

外公做醬的習慣，一直保持到差不多九十歲。前幾天去看他，他正吃晚飯，面前擺著一罐老乾媽的豆豉醬。問他有沒有他做的好吃，他說：「咯噹然沒的，現在沒得哪個做了，只好帶住點吃吃。」

我學著做把你吃吧。他開心得不得了，卻說：「咯不需要，我幹麼大年紀了，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麼？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