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翼：朗讀大海

又是夏季，又到了奔向海邊的季節。

最近的一個假日，去了一趟北戴河。在北戴河的海邊，我靜靜地站在礁石上，放眼遠眺，海鷗在海面上自由地翱翔，它們銜起一排浪花，細細地、密密地、緩緩地卷向岸邊，像一頁書翻過來，又一頁翻過來。一霎時，捧著大海這部書，我彷彿成了一個朗讀者。

站在天地之間，我在朗讀大海。讀大海這部書，朗讀我所讀過的大海的故事。

第一頁，畫著一個初見大海的小女孩。那是我。我第一次見到海，是十歲時，在美麗的海濱城市青島。出生在水網密集的平原地區的我，見過江河，見過湖泊，卻唯獨沒有見過海。不難想像第一次見到海時的興奮——我終於見到了大海！對於海邊長大的孩子來說，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誇張，但它的確是一個從未見過海的孩子的真實反應。

對於海，我一直懷有熱愛與嚮往。我想，與我一樣的人一定有很多。否則，怎麼會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美麗詩句？怎麼會有「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的優美旋律？怎麼會有「海的女兒」小美人魚的神秘童話？怎麼會有那麼多以海為主題的世界名畫？海，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古往今來，多少中外作家、詩人、畫家等等，不惜筆墨地描畫著海，讚美著海。

這一頁，寫著一群守海人的故事。長大後的我，陸續去過了很多海邊，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了海，從中國的南部到東部再到北部，從國內到國外……最難忘的，是在中國最南端地級市三沙市政府駐地、西沙群島最大的島——永興島，所遇見的那片南中國海。那是我見過的最藍的海水。但比海水之美更讓人難忘的，是那群守衛西沙的天涯哨兵。

不少西沙駐島官兵都提到過這樣一件事。為紀念海軍西沙某部被中央軍委授予「愛國愛島天涯哨兵」榮譽稱號二十周年，官兵們用礁石在一個小島的沙灘上擺成了「祖國萬歲」四個大字，白茫茫的珊瑚灘上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沒想到，一場颱風，將礁石都吹散了。為了恢復這四個字，官兵們想了很多辦法，最後決定用海馬草「種」字。海馬草是島上的一種草本植物，分布面積廣，生命力強。他們按字樣在沙灘上挖出淺坑，再將草種植下去。他們小心地在海馬草上蓋上樹枝，甚至咬牙省出淡水給草澆水。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充滿綠色生機的「祖國萬歲」四個字，終於呈現在了面前。

而在與永興島相距約八百米的石島上，我再一次與這四個字相遇。靠近海邊的一大片岩石因為形似龍頭，被稱為「老龍頭」。那塊伸出去的大岩石上，赫然刻著四個大字——祖國萬歲。儘管不是那麼工整，但在遼闊的海天里卻是那樣惹人注目，此時此地，看到它們，讓人頓生出許多感動。祖國萬歲——這是所有天涯哨兵的心聲！

這一頁，是關於那些「看海」人的故事。我採訪過這樣的一群「看海」人，他們的「看」，可不是如遊客般觀看和欣賞大海，而是時刻密切地關注著海上的情況。當出海的船隻遇到危險時，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或是在浪尖上行走，或是在海空中懸停，或是在海水中深潛，只為守護一方海域的安寧，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叫海上救助打撈。

我曾聽一位潛水員講述在翻扣的漁船下尋找遇險者的經過。當托著一名遇險者上來時，因為涌浪太大，體力透支，他差點吐出來，但是為了不延誤營救的時間，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堅持著再次潛入水中。其間，在水下突發小腿抽筋，但他仍以強大的毅力鼓舞著自己。最後，他將四名倖存者全部都救了上來。我也曾聽一位船長回憶那些驚心動魄、生死攸關的瞬間。颱風來了，別人是避颱風，而他們是往颱風里沖，為了危急關頭的每一個生命。有一次，在滔天的風浪中，救助船終於接近了從遇險船上已落水的三人，然而爭分奪秒中，一人被救，另兩人未被救助成功，身為船長的他在船上目睹著這一切，流下了淚水。

在與大海的搏鬥中，我在救助打撈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種捨生忘死救助他人的精神。他們把生的希望送給別人，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

這一頁，是關於一代又一代出海人的故事。去年，我到訪了位於廣州市黃埔區穗東街廟頭社區的南海神廟。在古代中國，曾有東西南北四座海神廟，迄今唯一完整保存下來的，只有這座南海神廟。而這一帶古代名為扶胥港，為唐宋元三代廣州的外港，出海的人們正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對外的貿易交往。南海神廟是港口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就像是一位老者，見證著當年人們出海的盛景，以及廣州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的繁榮，同時，又護佑著人們出海的平安。出海的人們，總會來到南海神廟裡，敬上一炷香，祈禱風平浪靜，出入平安。

而今，這裡，參天的古木仍在，四十多塊各個朝代所立的石碑仍在，刻著「海不揚波」四個大字的牌坊仍在，古老的海港卻早已不見。然而，出海人深切的祈盼還在，美好的願望還在，久遠的信仰還在，打拚的精神還在。在新的時代里，這裡的人們再次出發，追趕著時代的大潮，成為時代的弄潮兒。

夕陽西下，太陽終於慢慢隱退於海邊的群山之後，餘暉里，佇立著人的剪影。我朗讀著一頁頁海，海書寫著一頁頁故事。我能夠朗讀的故事是有限的，而海，還會一頁頁不知疲倦地寫下去，直到永遠。

載《人民日報》2017年6月24日

圖片選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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