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狗，老媽

（姐一聽就會哭的曲）

計程車絕塵而去，走進家門，佛手瓜架蔭涼下的花草開得熱鬧，兩隻養了多年的老狗縱過來繞著腿撒歡，我踢了一腳：「邊兒去！」老狗又撒著歡縱到院子那頭去吠叫幾聲。媽坐在楊梅樹下擇菜，聽見動靜扭頭看見我，說，回來辦事？我點頭，嗯了一聲，她說冰箱里有綠豆湯。我又點頭，嗯了一聲。

走進房間，我關了門，腦子裡回想著這一天的事兒是不是都辦完了，該安排的活兒是不是都安排完了，明天開會要彙報的工作是不是都整理完了——所謂成長，不是煩惱都沒了，而是學會了大部分情緒按下不表，受不住了，也只是把悲傷調成了無聲或車震……啊不是，是震動模式。隔著牆，聽得到她掰嫩玉米，跟狗說話，喝水，看電視，我安安心心地砸進自己的床，聞著熟悉的氣息，眼淚終於潸潸而下，枕頭吸收了所有的嗚咽。從小到大，在外受了什麼委屈，都是跑回家，要麼跟媽吵一架，要麼跟媽哭一頓，就好了。

第一次知道了悲傷這回事，是高中的時候。那時大多數孩子還難以自律，零花錢都是需要的時候伸手要，頂多一周或一個月給一次，我們家不同，雖然家境算不得寬裕，但皇阿瑪把一學期的學雜費生活費打在我卡上，自己計劃著花。我身邊經常有幾個長身玉立器宇軒昂的少年，時不時地跟我咬耳朵說悄悄話——我那時候真真兒是魅力非凡啊，一雙眼晶亮逼人，絲毫不像現在又土又矬……好吧，其實是作為卡里隨時一坨錢又頗有人緣的人，他們經常找我周濟幾個零花錢，用途嘛，說來真是令人心碎：帶清純嬌羞的軟妹出去吃冰、看電影。有那麼一個長得巨好看的紈絝子弟，因為闖禍不少，被惱怒的父母限了零用錢，時常找我周轉，我要的利息也不高，出去一趟得給我帶點吃的回來，棒糖、冰棒、五香瓜子啥的。因為過從甚密，被暗戀他的一個火辣妹子堵在食堂洗碗池，潑了我一碗洗碗水。一臉懵逼的我呆若木雞，污水滴滴答答順著我的捲毛和校服領子往下淌，等回過神來要徒手撕了小婊砸，她已經溜了，跑得比兔子他爹還快。一圈吃瓜同學圍著看熱鬧，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面無表情還是假裝不在意地離開的，在校園最偏僻角落的電話亭里撥通家裡電話，只喊了一聲媽，就嚎啕起來。哭完了，我媽說，人都是在矛盾中生活，看遠一些，抬抬腳就過去了。

矯情的人淚點都奇低，我小時候受委屈、跟小夥伴鬧彆扭、青春期的小煩惱、失戀，甚至是看一本書一部電影，不管是委屈還是感動，總之都找得到掉淚的理由。我媽總是半是嘲笑半是責罵我，你的眼淚咋這麼不值錢呢！作為一個女人，我媽的確很少哭。小的時候以為她無所不能，沒什麼讓她哭的，後來有次無意中看到她一個人默默地在床腳坐著流淚，不知是有什麼委屈還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媽的肩膀無聲地抽動，腳前的地板濕了一大片。我才明白，她不是沒有眼淚，只是不讓我們看到，也許是我們太小，也許是我們不懂，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承擔太多。歷經兩年的鬥智斗勇、種種齷齪之後，我終於帶著無辜的女兒重獲自由，暖黃的燈光下，我盯著懷裡吃著奶睡熟的小人兒，給她揩拭乾凈一頭一臉的汗水和口水，心裡一派澄明安定，突然發現媽媽坐在暗處看著我們娘倆抹眼淚，我——我知她心疼，好好的閨女嫁出去，一心盼著能過安穩和諧的日子，誰知不被善待，她擔心我，以後可怎麼辦呀？

女兒二歲斷奶之時，不幸肺炎住院，檢查、拍片、打針、吃藥都不懂配合，只是難受哭鬧，24小時掛我身上。住院一周，媽媽全程陪護，打針送飯、排單拿葯，跑前跑後。醫院的病床緊張，病情稍稍穩定就讓我們在院外租住，每日往返兩三公里去醫院打點滴。一晚，孩子突然又燒起來，拿背兜裹了就往醫院跑，車水馬龍從身邊流淌過去，媽在前面，我在後面，胸口伏著渾身燒得滾燙的孩子，三個人如波濤上的一葉小舟，一種隨時會覆滅的孤獨和焦灼湧上心口。到了一個路口，媽一手往後護著我們娘倆，眼睛忙著留意過往車輛，腳下踩到一顆小石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一把拉住，突然發現她半數頭髮皆已斑白，面色因睡眠不佳而蒼黃。我心裡愧疚，說，媽，這本該是我和孩子爸負的責呀。媽打斷我說，想這些幹什麼呢，靠不住的人走了就走了，我們一家子，一人省下一口也能把你娘倆養活了，你要有志氣，遇到點困難沒什麼，抬抬腳就過去了。我心口一堵，淚水就出來了。她又說，別擔心了，你小時候燒得昏死過去都救過來了，小孩子沒有那麼脆弱，很快會好的。她以為我的眼淚是因為擔心孩子，但她不知道我其實是心疼她，操勞了半輩子，還要為不成器的女兒和她的小拖油瓶勞碌操心。過了馬路，我依然緊拽她粗硬有繭皮的手，她不慣這樣溫情的接觸，幾次要把手掙扎出去，但剩下的路我怎麼都不肯鬆手。

媽年輕時不愛哭，年歲漸長，心性跟著柔軟脆弱起來。我以前動不動掉淚，然而為母則剛，許多事不得不學著安靜理智去處理，也不肯輕易淚眼示人了。我媽有時候跟我愛哭愛嬌的四歲女兒也說，你的眼淚咋這麼不值錢呢，跟你媽小時候一樣。我說，讓她哭吧，能自由哭笑的，也就在媽媽跟前這幾年，往後去，不定要遇到多少哭不出來的事呢。我媽嘆一口氣，默默背轉身去了。囡啊，外婆從小沒媽，從沒有放心地哭過，媽媽要做你堅實的後盾，多少事等著要做，也沒有放任痛苦的自由，現在你的所有情緒，媽媽當柔情納之，引導你平靜坦然，只有你內心盈滿，長大後才不會有太多痛苦煩惱的眼淚，即使遇到不可心之人和事，也能夠以一顆積極勇敢的心面對。

其實相比那些其樂融融幸福融洽的家庭，我們家稍微有些雞飛狗跳。老爸工作忙，上一輩又多「直男癌」大男子主義之嫌，我們仨日常吃喝拉撒讀書基本是老媽操持，她自己還要打份工補貼家用，一個人操心這麼多已經精疲力竭，對我們的管護，嚴厲粗暴有餘，溫情關愛是談不上的——上一輩的粗放式甚至粗暴式管理，導致我們這一輩的愛缺失，這也許是現代人心理疾病較多、家庭責任感淡漠、社會亂象叢生的原因吧。大凡獨立能幹之人，脾氣都乾脆利落、點火就著，心裡的傷痛是拿憤怒來表達。我媽發起火來，一雙平日總是笑的眼睛瞪得多大，一臉滋啦啦水入油鍋的表情，話語噼里啪啦從嘴裡往外蹦，我有一次驚異地發現，我媽生氣時嘴巴顯得比平時大，我說媽你看你一臉兇相好嚇人，她白我一眼，氣惱地嘟著嘴走開去。性子急躁火爆的老爺子，三個已過而立卻依然不成熟的女兒，兩個來自不同區域的女婿，三個小孫孫，周末全都攏回去吃飯，一張大圓桌子都快坐不下。平時家裡誰有個疼啊病啊的，有錢出錢，有人出人，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絕無二話。過年的時候老爺子貼對聯，孩子們給他遞漿糊、扶梯子，跑來跑去的瞎開心，他嘴裡念著，一派生機陽春映日，滿天煥彩浩氣騰雲，橫批，人畜興旺。什麼叫人畜興旺？我們家就叫人畜興旺！但牙齒還咬到舌頭呢，一起生活的人多了，性格各個不同，各有各的立場和看法，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一句我一句，說來說去，難免吵吵起來。吵了架的人，幾天里冷著臉，不跟對方講話，氣惱起來甚至去外頭混幾頓不願回家吃飯，但過不了幾天，又都能和好，一般給的台階都是不著痕迹的問一句，媽呢？另一個很自然地回應，不知道，一早就沒見了。一個媽，無形中就把一家人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媽要是不在家一天，就覺得缺什麼，連一向霸道的老爺子也六神無主，逮誰都問，你媽呢？我們就這樣圍著媽這個主心骨，熱熱鬧鬧磕磕絆絆地過著煙火日子。

我媽的志趣，在於耕種養殖，總說自己是農民的孩子，一輩子洗不凈這一身泥土了。她愛種菜，愛養雞，房前屋後但凡能立足之處，都開成菜地，菜地里，韭菜薄荷、青菜白菜、豆角茄子、南瓜辣椒，一應時鮮蔬菜都能找到，自家吃不了，摘了送親友。房腳圍了柵欄，雞飛狗跳的很是喧騰。附近有幾家農民外出打工，把菜地撂荒了，她找人租了過來，種出菜來餵雞鴨，每天忙得腳不點地。有一天我路過，見菜都曬蔫了，旁邊地里別家的菜水靈靈的。我說這菜不像你的風格啊，這幾天偷懶啦？她斜在沙發里，眼睛須臾不離韓劇里的長腿歐巴，回答我說天旱了，溝渠里水少，讓其他幾家賣菜為生的人家澆水去，我不能跟他們搶。她剛強獨立的性格和寬厚善良的內心矛盾統一，是由從小的遭遇塑造的。襁褓失母，她由外公撫養長大，去讀書因膽子小總被欺負不敢再去，七八歲就開始學做飯，給上工的外公送飯，十一二歲就開始幫外公幹農活，外公曾是私塾先生，但也只顧辛苦勞作糊兩個人的口，閑暇教媽認幾個字，也就罷了。媽常說，讀書少就是這麼受罪，腦子不靈光。嫁為人妻，我奶奶偏心，待她不好，又因一連生了三個丫頭，更不受待見，受了不少氣吃了不少苦才把我們拉扯大。日子好過些，為她操勞受罪的外公因肝硬化溘然長逝，她連痛快哭都不能夠——三個不懂事的毛伢子放學回來圍著她吵吃吵喝，還有多少活沒幹，傷心歸傷心，日子不得照樣往前過嗎。

我洗了把臉，準備接孩子去，聽見媽正跟誰說電話：「……人都是在矛盾中生活的，看開點，抬抬腳也就過去了。」我忍不住噗嗤，老媽呀，這話說了一輩子，敢情您是練跳高的，什麼事都能抬抬腳就過去啊？但仔細一想，她說得不無道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生活生活，活的就是個心態，看開點，不老是盯著眼下這點陰影，邁開腿不斷往前去，可不就是又能走出新的風景來嗎？這是我媽一輩子的生活哲學，朴樸素素的，聽著跟一杯白水一樣平淡無奇，可如今也正在不知不覺影響著我們。不一會兒，下班的下班，放學的放學，一家子又圍在桌前，吃著媽做的家常菜，說著單位的學校的各種話題。幸福是什麼？年輕時總想著展翅翱翔要有一番作為，責怪父母不準遠遊捆住了手腳和心靈，有時不免怨怪，要是當初如何如何……越長大，越覺得，幸福就是這些微小的時刻，經歷再多的陰暗、懷疑或者委屈無助，回到家裡，能夠平平常常地說說話、吃頓飯。選擇的路不同，可能錯過了自己想要到達的遠方，但誰說眼前的一切不值得珍惜和努力呢？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渣滓沉澱下去，心裡又重新變得清明。

車子來了，又得奔赴沒有硝煙的戰場，回頭去看，媽一手拎著垃圾袋，一手拉著小女，婆孫一路說著什麼，笑得咯咯咯的。眼角濕潤起來。屋子並不老，狗也還能活蹦亂跳地歡迎主子們回家，老媽也永遠年輕，老了的，只是塵世里我的一顆越來越柔軟的心吧。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