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做你奶奶那樣的人

「千萬不要做你奶奶那樣的人。」一天，我對女兒說道。

我母親來南京已經兩個多月了。有時候，看著她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睡著的樣子，電視徑自響著，我就會替她的人生惋惜。她已經七十歲了，她的人生本不該這樣過，本來，可以有一個更好的版本的。

我想起她風風火火的中年時代。那時她從來也不會閑，精力旺盛，有幹勁，她和我父親像兩隻勤勉的鳥兒一樣起早貪黑地構築著一個家。

這兩個多月，從我母親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至暮年，才能檢驗出一個人的生命底質。

已不需要為謀生奔波，肉體的各種慾望已盡褪去，生命的沙灘上，凸顯出人更深層的內在追求。

我的母親有什麼追求？答案是，毫無追求。

她最常說的一句話，「麻~煩！」這個「麻」字要拖夠三秒，才能準確還原她強調性的語氣。讓她學電腦，「麻~煩！」。買帶殼的毛豆回來自己剝，「麻~煩！」。家裡養一隻貓吧，「麻~煩！」……

「人生來不就是為了做點事情嗎，不然，你閑著幹嘛？」有時我會調侃地勸她。「是啊，說的也是。」她也會這樣附和道。但我知道，什麼都不會改變。

如果說我母親有什麼追求的話，那她追求——無所事事。換句話說，是輕鬆，沒有任何麻煩。

這讓我想起央視的那則公益廣告：一位貌似單身的母親辛苦養育孩子長大，一次次地說著類似的話，「等你上大學了，媽就享福了。」「等你找到工作了，媽就享福了。」「等你結婚了，媽就享福了。」……

這位「母親」的價值觀出了嚴重問題。她所有的話，其實都在說「眼下，媽要受苦。」她把人生里的種種努力都理解成受苦，而享福，是多年努力的一個目標——當不再需要努力，便享福了。

多年以後，衣食無憂，兒孫的事操勞完了，不再有任何事需要操勞，我相信這位開始享福的母親一定不會享福（這個「會」有兩重意思），她會像我母親一樣，一樣無聊。

我母親一天當中的基本狀態：無事可做。她把這四個字幾乎演繹到極致。我坐在沙發這一頭，她坐在另一頭。我經常會找些話題和她聊天，但話總有說完的時候（尋找共同話題對我來說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然後她就坐在那裡，懶洋洋地坐著，什麼事也沒有，什麼話也沒有，就那樣坐著，慢慢地等時間一點點流逝。

我才知道，一個人無聊的極致，是空白。

我很怕這種狀態。生命就在那兒空著，不是沉靜，不是冥思，就是一片空。像是一部電影膠片，中間被人剪去了一段，原本兩個小時的電影，變成了只有一個小時。

除了做飯，基於無聊，我母親會看看電視，種花，出去散步，或者到鄰居家聊聊天。電視她只看兩個節目，央視的《星光大道》和《開門大吉》。今年，在我女兒的「裹挾」下，她突然迷上了一部長篇電視劇《三妹》。於是不停的看，不停的看，無聊的時候，就會打開電視看《三妹》。現在，正在看第六遍，但不免有些索然。

什麼是享福？從一般意義上說，這個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我母親更享福的人了。什麼都不需要操心，什麼都不缺。所有的麻煩都從她的生活里消失。

麻煩消失，生命變成了空白。我相信我母親的人生代表了很多人的人生。生命因為麻煩才會變得充實，否則，則會陷入茫然和虛無。

「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中國這句古話真的飽含深意。

很多人的人生，就是受苦型的。福，還真享不了。

今天，一位焦慮型的母親來諮詢，因為女兒的焦慮。我儘力讓這位母親明白努力的方向就是先改變她的焦慮，她似乎明白了，但隨後說：「可是要轉變，太難了。」

我說：「你說這話，恰恰是你焦慮的原因。有兩種人生，就像爬山，一種人生還沒爬呢，看到目標無比遙遠，就哀嘆太難了，然後艱難地爬了一段，再看目標，還是無比遙遠，就繼續哀嘆，怎麼這麼難呢……還有一種人生，艱難地爬了一段，發現自己比原來的位置高了一些，很是高興，看，我進步了，於是繼續爬，於是繼續高興……」

前一種人生永遠是苦的，只盼著能夠到達目標，到達目標就可以「享福」了。可當到達目標，只會是短時的快樂，接下來便是無聊——因為真正的快樂（也就是真正的福），只會出現在對目標追求的過程中。

追求，不是被外界脅迫，不是被世俗慾望驅使，而是發自內心的追求，會給人帶來兩種大快樂：成就感和興趣的快樂。

成就感前面已經說了，不極度功利，不唯「最終結果」論，更多的是注重過程里努力帶來的點點滴滴的改變，便會時常是快樂的。

興趣的快樂，我以為是更加深刻且巨大的快樂。一個人投身到一件深愛之事，他所體會到事情本身回饋出來的快樂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也許，可以說，痴迷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快樂。

所以，我很希望女兒能夠成為有內在追求的人——這個目標，對我來說，我情願功利一些，一直是苦的，都願意。

「你覺得你到了七十歲，會不會和奶奶一樣？」我問女兒。女兒不置可否。

她應該不理解，我問的不是七十歲的人生，而是七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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