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拍結婚照是個體力活

蘇枕書專欄｜北白川畔

北白川是京都洛北的幽靜之所，水流清淺，人文研分館即在附近。老師們寫文章，喜歡在文末道：「於北白川畔。」令人羨慕。而我恰也住在附近，喜歡此地的豐茂植物，以及清寂光陰。

最近結婚了，雖然很多人以為我早就結婚了。不過那只是去政府機構登記一下而已，於我的生活毫無改變，依然兩地分居，依然不對雙方家庭作任何貢獻。家人很高興，慫恿我舉辦婚禮。而我對此事非常抗拒，認為徒費時間、金錢，且正值畢業論文艱難時期，豈有心情慶祝。但家長態度誠懇，說你好歹辦一場，如何？也讓他們家人開心開心嘛。我心軟，找不到理由拒絕，就說好。這下大家好開心，令我困惑：結婚真的如此令人喜悅么？看他們歡歡喜喜定日子、找酒店，又想，如果婚禮真的可以讓家人那麼開心的話，那我何妨配合一下？於是也打起精神，先從最簡單的事情做起：拍婚紗照。

很多年前，在電影《吳清源》里，看到吳清源與夫人為彼此腕間結上紅繩，覺得那是理想中的婚禮，一直念念不忘。看小津電影，嫁女的畫面也好美。因此如果非要拍結婚照，大概會對白無垢、打褂有所執念。婚紗照固然也美麗，然而——考慮到經濟與時間因素，我選擇割捨。向去年剛拍婚紗照的同學請教了京都何處結婚寫真館不錯，她推薦了在四條的一家，約了見面時間，趕過去討論日期與拍攝種類。

室外是絕對不要的，因為每每看到街心公園盛裝的新人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艱難移動，就覺得好辛苦。那就拍室內。也有去京都郊外未公開的寺廟獨家拍攝的選擇，池台亭閣，碧草濃蔭，無人打擾。一時心動，然而這樣的地方生意太好，看了幾個日子都已有約，遺憾之餘，暗道，就當節約吧。與工作人員以最快的方式溝通完畢，敲定日期、室內、兩套服裝。對方笑道：「你的丈夫真溫柔，什麼都聽你的呀。」我說：「相信我，拍結婚照這種事，一般男生才不感興趣呢，幫他做決定就好。」

適合印在賀年片上的夫婦行禮照

過了幾周，丈夫特地請假，如約來拍結婚照。前一夜晚上，在學校附近喜歡的小酒館吃飯，大吃大喝，恨不得把平時獨自吃到的好東西一股腦兒都給他嘗嘗。「山椒煮筍，我覺得特別好吃！雖然筍老了。」「京都沒有好魚，但這個，北海道運來的，味道如何？」最後又要了很大份的冰淇淋甜點。吃到撐得不行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明天會胖兩斤吧？糟糕了。」

「一夜之間不會這麼立竿見影？」他心懷僥倖。

碰巧又聽到去年剛結婚的友人叮囑說：「吃多了沒關係，你們別喝多水就是了。」

我們面面相覷，剛喝了很多水，還有酒。

「明天多喝咖啡！」又一位好友安慰。

次日一早起來，大概是戴了隱形眼鏡的緣故，智商似乎也隨之而去，忘記在家泡咖啡。進了城，原想買個戒指，結果商場11點才開門。幸好有咖啡館。

「我的臉看起來很大吧。」我很傷心，「喝咖啡似乎也為時已晚。」

「不大，不大。」他像所有好男人那樣，盡心儘力地安慰，雖然效用微弱。

「我來查查網上有沒有按摩消腫法。」我打開網頁。

「現在也未免太臨時抱佛腳。」

剛好查到「捏著耳朵向上拉，同時用手指向耳朵方向按摩臉部側面」的方法，開始很認真地拉自己的耳朵：「你還是不能明白，女人對美的執著呢！即便是我，依然對臉大很在意的！看，我也會將智慧、精力、行動力，匆忙用於拉耳朵。」

拉了兩下，意思到了，繼續喝東西，翻了一會兒書，去寫真館。工作人員——很溫柔的女孩子，領我們進化妝室：「先給新娘化妝，大概要一個多小時。新郎如果想出去逛逛街，也是可以的。」

丈夫從包里掏出一本書，表示早有準備。雖然接下來他一直在玩手機，或者圍觀我，根本沒有看書。

先是打褂，一層一層包裹好，綰了簡單的髻子，插了一些花兒，慢慢有了點樣子。他也被帶到另一間化妝室，不一會兒，換好了一身袴裝。大約是前胸後背墊了很多毛巾的緣故（事先要求我們準備六塊毛巾，每人用三塊，都是用於墊平胸口、後背），顯得魁梧很多，有點不認識了。攝影師讚美他像和尚，因為昨天剛剛剃了很短的頭髮。「好羨慕，和尚超有錢的。」攝影師與助手姑娘相顧而笑。

我們被引至攝影棚，人工搭的內景，有一間和室。庭園內有假花，春櫻、秋葉、紫藤，還有一幕畫墨松的牆，是一年四季的布景。每一個動作都極具程式化，非常標準。「新年，看房檐。」「和尚先生，看楓樹。」「和尚新郎，看你的新婦。」「新娘，羞澀低頭。」

很多動作，基本都是他揚眉吐氣，我低眉頷首；他昂首闊步，我亦步亦趨。我輕聲笑道：「足見江戶儒學中男尊女卑的核心思想。」他也無奈笑笑。攝影師似乎知道我的吐槽，笑說：「你們也可以做反轉的動作哦，比如新娘，你昂首闊步——」這麼沉的打褂，算了啦。「為了傳統的審美，還是——不要反轉。」我也笑。

過程之辛苦大大超出我的想像，在拍第一套的中途，我已頭昏目眩，小聲對丈夫：「你說，把第二套取消掉，怎麼樣？」

當然還是堅持到白無垢階段，裹了頭，套上金高島田髻，帶上棉帽子，頸椎不堪重負。方才色打褂的所有動作，還要來一次。「人生難得的試煉。」我跟自己說，「拍過結婚照，從此不畏風，不畏雨。」

穿上白無垢後，頸椎不堪重負

「新娘的圓圓臉，特別適合白無垢呢！」攝影師讚美。嗚呼，昨夜的冰淇淋，昨夜的暴飲暴食，應該多拉一會兒耳朵！

終於到了最後幾個動作。「再忍耐一下，和尚先生。」攝影師鼓舞。

拍完之後，我們近乎脫水的鹹魚，回到化妝室卸去頭套與白無垢，一陣恍惚。等到看樣片時，丈夫忽而小聲附耳道：「其實我們可以ps的呀，把我們的頭，p進去，就輕鬆了——」

我也覺得非常有道理，不過後悔已經晚啦。要珍惜每一位無怨無悔、與你拍攝婚紗照的伴侶。我深深讚美丈夫，也表揚自己。諸事完畢，二人離開寫真館，餓極了，撲進附近的錦市場，無論漬物、海鰻、天婦羅，總之胡亂補充了一通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終於緩緩回過神來。

前夜，收到寄來的原片。「應該還是比ps好。」我想。喜歡二人雙雙行禮的一幕，今年賀年片不如就印這個吧。拍婚紗照雖然是徒費金錢與時間的俗事，但體驗過後，似乎也沒有十分糟糕。漫長的人生里，端端正正地留下一幕紀念，也很好。

這樣看來，還是比ps好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標題《在京都拍結婚紀念照》，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文中使用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蘇枕書，客居京都，愛好養花種菜，著有《有鹿來》等作品。

枕書桑，新婚快樂呀~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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