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里的才子才子唐伯虎：真的是風流甲江南嗎？

文史 06-25

推薦：提轄：獨具特色的宋代基層幹部

文/宋執群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桃花塢、才子、佳人，這幾個意向一組合，一幅風花雪月場景就會出現在眼前。

但這不是什麼春風桃花伴逝水的幻境，在江南蘇州，這是至今仍然名存景在的歷史文化載體。而將這個載體與才子佳人聯繫在一起一點也不牽強。因為在這條至今仍叫作桃花塢的大街上，確曾生活過一個風流甲江南的唐伯虎，也確曾養育過一個改寫了明朝歷史的陳圓圓。

今天先說說唐伯虎。

唐伯虎曾寫過一首《桃花庵歌》，主動為桃花塢的嫵媚風光添加上了風流花邊：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這首詩簡直成了他一生生活狀況的寫照。

據傳，500年前的明代弘治年間，青年書生唐伯虎在春色迷離的桃花塢偶遇了妙齡少女秋香，從此開始了他那風流放蕩，直至癲狂的人生。

故事是這樣的：唐伯虎在蘇州一寺院內邂逅華太師府艷婢秋香，驚為天人。他隨即跟蹤不舍，如痴如瘋，竟惹得純真的秋香由好奇而關注，直至三笑為他留情。受到三笑魅惑並鼓勵的唐伯虎於是變本加厲，為親近夢中的佳人易裝更名，偽裝成窮人，改名為康宣，混入太師府當了書童。而他的才華也很快博得了太師的賞識，又為他賜名華安。

此時的秋香早已聽說過關於唐伯虎才華橫溢的街談巷議，也早就有了好奇之心。當唐伯虎向她表明身份時，秋香不相信眼前這個貧窮的書童真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便大大戲弄了他一番。無計可施的唐伯虎幸得好友祝枝山授以妙計，謊稱祝枝山有意聘他作西賓，允許他挑選一婢女為妻。太師為挽留自己喜愛的小書童，也特准他在自己眾多的婢女中挑選妻子。於是好事終成，唐伯虎如願所償，娶得秋香，並連夜潛出相府，躲進桃花塢，與秋香快快樂樂度蜜月去了。

據說，在新婚之夜，秋香主動向唐不虎坦白了自己所謂「三笑」勾引他的緣由：那是因為看到他玉樹臨風，氣質儒雅，絕不是那種俗常之輩，也不是酸臭文人的故作風流，所以忍不住對他發出愛慕的巧笑，表達了對他的一廂情願。

蜜月過後，唐伯虎得意地吟詩一首，這樣總結他長達半年的甜蜜生活：

六藝拋荒已半年，如飛急馬快揚鞭；

去將花塢藏春色，了卻伊人三笑緣。

此詩開頭四字連起為「六如去了」，六如就是六如居士唐伯虎的號。他還公然在自己的印章上鐫刻「江南第一才子」的狂放印文，以張揚自己的得意忘形，並用此「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盛名，引領沈周、文徵明、仇英，號稱「吳門四家」，馳騁明代江南書畫文壇。

這故事過於香艷傳奇，基本可以看作是世人對風流才子愛情生活的想像和穿鑿附會，其真實性基本為零。而下面見於史書上的記載，才是唐伯虎多災多難一生的真實圖景。

唐寅，字伯虎，出生於蘇州桃花塢一個小商人家庭，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也曾度過「頭懸樑錐刺股」準備科舉的讀書生活。據說他少而聰穎，童年時就能過目成誦，每個夜晚都能記誦一卷應試教材。於是，16歲就高中秀才第一。也正是這種出類拔萃的過人天資，養成了他年少輕狂的高傲個性。《明史》就記載說：「少年伯虎，恃才傲物，縱酒張揚，人稱孺子狂童。」

明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會試，江陰考生徐經以重金從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手裡買得考題。後東窗事發，被定性為科場案，程敏政受到給事中華昶的參劾，已經酌定的錄取名單被全部推翻，其中就有名列前茅的唐伯虎。不僅如此，唐伯虎還被認定為同案犯與徐經一同被下詔獄。

一夜之間，唐伯虎的命運被徹底改寫，直讓他發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的悲嘆。

真是「一語成讖」！

事後，一文不名的唐伯虎從南京回到蘇州，過著心情沮喪，兩袖清風的生活。接著一些列人生變故又向他無情襲來：先是父母、妻子去世，繼而妹妹又自殺死亡。經過這一連環打擊，唐伯虎的意志迅速消沉，在不能自拔的愁苦中借酒療傷，日漸沉淪。

自此，一代才子再也無心仕途，只與詩酒書畫作伴，連續弦何氏都終不堪忍受他那醉死夢生的生活，棄他而去。

茫茫生死間，這個落魄的詩人應何去何從？漫漫長路上，這個迷狂的畫家該怎樣度過剩餘的人生？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窮究他都經歷了哪些痛苦與煎熬，只在信史中看到此難之後，唐伯虎性情大變，狎妓聚飲，時常與好友祝枝山等人喬裝成盲流乞丐，「沿街唱蓮花落討錢，錢討來了，就上酒樓喝酒。」

可以這麼說，唐伯虎的這種癲狂變形的舉止，標誌著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已徹底轉變：即從命運對他的冷漠，主動轉變成他對命運的輕蔑；少年時征戰考場的雄心已經轉換成了萬事皆空的冷眼。從此他將與青袍的儒生決絕，與世俗的功名一刀兩斷。並由此進入無所顧忌，無所企盼的隨性自由狀態，去聽從內心的召喚，去像個孩童一般，全力釋放出自己在藝術領域所修鍊的神奇造化。

讀到這裡，你可能對唐伯虎的放浪形骸心生一些反感，覺得那是無用文人的一種誇張和做作。但我覺得，那只是一種假象，是唐伯虎在用瘋癲的表象掩飾著內心的不屈，是在用一種非常的策略掩護自己單槍匹馬地與龐大世俗世界戰鬥的實質。只不過他不是像通常那樣用反叛武士的刀劍，而是用怪異文人的筆墨，對殘酷的封建統治作文化精神的攻擊。雖然這個攻擊，這個戰鬥幾乎就沒有什麼勝利的可能性。但也正因為如此，這樣的攻擊和戰鬥才更加壯烈，才更加難能可貴。

痛定思痛之後，他選擇以寫字賣畫為生，過著「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的放蕩日子：自築桃花塢吟詩作畫，畫春宮圖擺攤賣錢，娶青樓女子沈九娘作第三任妻子……最驚險絕倫的一幕，為逃避被圖謀造反的南昌寧王拉進幕僚，他甚至用酗酒裸奔來裝瘋賣傻，以避免殺身之禍。前文那首著名的《桃花庵歌》就是在這一段放蕩的歲月中創作的。

唐伯虎在生命終了前用這樣的一首絕筆詩，回顧了自己命運多舛的一生，並表達了對生與死的哲學思考：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

公元1524年，這個被夢想與現實，超越與局限，選擇與宿命糾纏了一生的桃花塢人，在無限的悲涼和貧病交加中黯然離世，享年54歲。祝枝山、文徵明等好友湊錢，為這個一貧如洗的朋友操辦了後事。

這個自稱「江南第一才子」的另類狂人，其實只是個孤芳自賞的人文主義者，他靠賣畫和寫字養家糊口，根本沒有半點民間傳說的浪漫和風流，有的只是生活在迫害和貧困雙重陰影之下的窘迫。但他在精神上確實是自由的。這是因為，他既不受傳統道德的束縛，也不受制於任何威權和制度的約束，而只忠實於自己的心靈與人格。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他知道，人類的不幸，正在於災難的無法分擔，每個人的災難，只能由他一人領受。也因此，他除了感受，別無選擇。但他隻身與龐大的封建道統頑強地對峙，也夠得上是英勇無畏的。

唐伯虎曾畫《秋風紈扇圖軸》，上有水墨仕女一人。那仕女雙目微睨，似含孤傲之色，亭亭玉立於蕭瑟的秋野，觀之有「紅顏薄命」之相。畫左有他的自題：「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