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曲者的自白
封面圖取自波蘭畫家Zdzis?aw Beksiński的作品
瑞典有句諺語:無論你轉身多少次,你的屁股永遠在你後面。意思是無論你怎麼做,總有人說你做得不好。我覺得這句話非常適合搞作曲的人:無論你寫什麼作品、寫成什麼樣,總有人說你寫得不夠好。
作曲家被人評頭論足當然不是什麼新鮮事,也並非完全是一件壞事。英國近代作曲家古斯塔夫·霍爾斯特曾經說過:每個藝術家都應該祈求自己不要獲得成功,因為如果沒人喜歡你的作品,你就必須為了作品而不斷前進,你就不會落入重複自己的風險中。雖然這話說的很有情懷,但是面對掌聲與噓聲,估計大部分作曲者都更喜歡前者(跑個題:如果一部作品能夠引起全場的噓聲,那也挺牛逼的——在我看來,同時冒犯所有觀眾比討好他們要難多了)。更何況,上面那行藍色斜體字出自一位在西方音樂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作曲大咖之口,而我等喪逼作曲學生能夠保證每次上主課時,不被導師罵的狗血噴頭已經算是「大獲成功」了。
然而被主課老師認可只是第一步——在我之前的段子里也再三強調過:一部作品若是要順利搬上舞台,還要經過演奏員認可、指揮的認可、觀眾的認可、睡在你上鋪的兄弟的認可等等。甚至於,同樣一部作品,不同的老師也會做出完全不同的評價。所以說,一部能夠得到所有人認可的作品,我認為:
說到主課老師,音樂學院里有個很有趣的現象:據我所知,大部分演奏專業都是實行單一導師制。比如民樂專業,有的學生從附小、附中到大學本科、研究生,十幾年下來都是跟著一位老師學到底。這種「一脈相承」的傳統對於表演專業自有它的好處。然而相對應的,本科作曲專業幾乎每學年都要強制換主課老師(這也說明了為什麼作曲系音樂會節目單上,每個人的指導教師常常會有兩個甚至更多)。這樣的規定可能對於習慣了單一導師制的演奏專業同學們來說有些不可思議,但是,一名作曲者,必須在學習階段更多地接觸不同的風格、接受不同老師的指導,才能更加清晰地認識自己到底適合走哪條路、最終尋找到屬於自己的style。這就好比說,只有周遊全球、嘗遍天下美食的人才有資格當美食家;宅在宿舍把附近所有外賣都叫一遍的,充其量只是個吃貨。
但與此同時,多導師制帶來的麻煩也是不言而喻。正如之前所說:同樣一部作品在不同老師眼裡會有截然不同的評價。我相信所有接受過兩位以上主課老師指導的作曲系同學,都經歷過這樣的痛苦:你的作品在一位導師那裡受到表揚,卻被另一位導師批得體無完膚;或者你好不容易跟一位導師磨合得差不多了,又要跟新導師開始「愉快的」師徒之旅。作曲系學生有時候就像導盲犬一樣,不能過於依賴,時刻準備被懟。鐵打的作品流水的老師,長此以往,作品還沒寫完,人先瘋了。
「創作與觀眾的關係」問題向來是作曲系經久不衰、老而彌堅、金槍不倒的熱點話題。如何在迎合觀眾與忠於自我之間平衡自己的創作?這或許是所有作曲者的一塊心病。無論你再怎麼拒絕,只要你以作曲者的身份苟活於世,這個問題永遠和你脫不了干係。有趣的是,一名作曲者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也會有所不同。比如我現在的看法就跟幾年前不太一樣。我覺得在音樂闖作上,做到忠於自我、形成自己的風格、甚至於毫無顧忌地開創一片「新天地」,這些其實並不困難(並且這些都是年輕氣盛的作曲家們所熱衷的事情)。真正困難的是在創作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做到兼收並蓄、兼容並包。僅僅局限於單一的創作,這樣子是不行的。你到社會上跟人家說「我開創了一種全新的作曲技法」,就像上主課時跟老師說「我活兒曲寫的賊6」一樣naive。
創作上的「忠於自我」與「迎合觀眾」這二者關係如此微妙,作曲者甚至說不清自己的創作到底是偏向於哪一方面。有時我們為了實踐自己的創作理念,卻寫出一部討巧的作品;有時為了「完成任務」而寫的曲子卻成了不被理解的學院派作品。這就是令人著迷的「薛定諤的作曲家」理論:在你的作品上演之前,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條忠於大眾的狗,還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多年以前,我也曾捫心自問:身為作曲者,有沒有可能完全不顧觀眾、不顧一切地創作一首徹底自我的作品?然而這終究只是一時的狂想而已。即便觀眾就是在你無數次華麗轉身時陰魂不散跟在身後的屁股,你也不能因為嫌它多餘而削去兩片肥臀吧——沒了屁股,你坐著打譜的時候都會感覺硌得慌。
(上圖內容謹代表斯氏本人觀點,與本文立場無關)
作曲者生來矛盾又孤獨,這就像一種「詛咒似的祝福」一樣,這種氣質讓我們以更為豁達的眼光去審視藝術,並探究其中的奧秘。但是,追求藝術真理是一條寂寞的道路,這其中有多少因為不被人理解而產生的痛苦,只有作曲者本身才能體會。
作曲專業在主課創作方面必須保持高度的獨立性。有別於演奏專業經常結伴去練琴,你很少聽說作曲專業的同學「結伴去寫曲子」——那感覺比兩個直男在澡堂裡面對面地給對方搓澡還要尷尬。甚至於,在創作上,作曲專業同學有時候互相之間都處於一種孤立的狀態。作曲系學生最痛恨但也是最愛問別人的一句話就是「你曲子寫完沒?」這幾乎是作曲系見面打招呼的一種特定方式。當我們問別人的時候,期待的理想答覆是「哎別提了我tm都快寫死了你呢?」,這時你再回一句「哎呀我也寫的不順利啊咱們好苦逼」,然後皆大歡喜;但有時得到的回復是「哦哦我昨天剛寫完然後主課老師看了也挺滿意。」這時候你心裡就想我丟雷樓某你他媽不按套路出牌啊,友盡!所以說,當你遇到那種特別愛問別人「曲子寫的怎麼樣了」同學,你要意識到ta並不是真正關心你的主課,只是藉由這個問題來尋求某種心理平衡而已。至於你是想安慰ta還是順勢噁心ta一下,隨你樂意吧。
作曲者的獨立性還體現在主課創作的交流上。我不知道大家是怎麼樣的,但就我個人而言,只有跟非常熟識的朋友同學在一起互相鑒賞各自的作品,才能做到暢所欲言甚至口無遮攔(比如評價對方「你個大水逼這次怎麼寫的這麼爛!」)。我曾經遇到過一位只有一面之交的作曲同行,也就是在那僅有的一次會面中,他盛情邀請我欣賞他的作品並請我點評。我當時的感覺比做英語閱讀四選一還要糾結:我要是說實話批評一番吧,會讓這位同仁不爽;我要是不說實話阿諛奉承一番,作為同仁的同仁我自己又不爽。最後只好搜腸刮肚地用一些空洞的辭藻敷衍了事。從此之後我暗下決心:以後千萬不要隨隨便便給同行鑒賞自己的作品。兩個作曲者在一塊若是為了交流感情,可以一起吃飯、喝酒、扯淡甚至做大寶劍,但要是倆人想要互相鑒賞對方的作品,那基本上就是要做好決裂的覺悟了。
作曲絕對是一個令人愛恨交織的專業,非作曲專業的同學,絕對想像不到作曲者寫不出曲子的痛苦、寫出作品被老師否了的痛苦、老師通過後又因為各種原因改來改去的痛苦、好不容易把作品搬上舞台又被人說三道四的痛苦。作曲是神秘的,作曲者是不可描述的。有時候想一想,作曲者無論寫什麼都有人說你寫的不好,但終有一天當你寫完一部作品,竟無人再評論了,這恐怕才是作曲者最不願看到的事情吧——就好像你真的沒屁股了一樣悲哀。
最後,讓我念一首詩,來結束一個作曲者的自白吧:
《作曲者禱文》
我是初始,亦是終結
I am the Alpha and the Omega
我是萌新,亦是長者
I am the beginner and the elder
我建立規則,亦打破規則
I set up the rules and break it
我是萬眾矚目之焦點,亦是形單影隻的隱士
I am a star, I am a hermit
我是矛盾綜合體,我是作曲者
I am ambivalent, I am a composer
神佑作曲
God bless the composers
皆因我等獨行於塵世
Because we are solitary
神佑作曲
God bless the composers
皆因我等忍辱負重
Because we are enduring
神佑作曲
God bless the composers
皆因我等從未停歇
Because we are unstoppable
神佑作曲
God bless the composers
只因吾乃作曲者是也
Because I am a Composer
——赭石·沃·霞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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